我小的时候,物质和精神都比较匮乏,每天用掺着糖精的杂面窝头填饱肚子后,总想看点啥,以满足我对世界的好奇。
父亲行伍出身,经常买些评书看,诸如《三侠五义》、《岳飞传》、《杨家将》、《呼家将》等。我也不认识几个字。看着满篇的方块字,甚是无趣。
好在还有小人书和露天电影。
每次进城,父亲总会给我带回来几本小人书。我看完就和小伙伴们换着看。露天电影,是小伙伴们的集体娱乐。每天有人在放映员家踩点,打听放映消息。为看电影,摸黑走几公里路是常有的事儿。
我童年的精神食粮大体如此。这些都是成人世界送给我的礼物。后来我才知道,那时成人世界送给我的礼物还不止如此。
在这一个个礼物中,幼小的我学习了一系列英雄故事。古代的将帅,像岳飞、杨六郎等,以及革命时期的英雄人物,都是我崇拜的对象。
尤其看电影回来,小伙伴们会七嘴八舌议论银幕中英雄的伟大细节。甚至英雄戴的帽子正不正,都能让我们争半天。
久而久之,在英雄故事的影响下,我形成了看待事物的一整套观念。这套观念,直到我成年之后,仍牢牢地盘踞在我的心中,时不时出来主导我的言行。
多少次,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一看就不是个好人”的话时,我就知道自己“中毒”很深。就这么一句话,我把善恶观念与外貌联系在一起。一不小心,我就把自己标榜成道德圣徒。
小时候喜欢玩“捉特务”的游戏。这自然是模仿小人书或电影中的情节。每一次,大家都会选一个长得不太周正的小伙伴当特务。电影中的特务都是那样,一个个长得歪瓜咧枣,一看就不是好货色。
后来,那常当特务的人不干了,谁也不愿意被公认长得丑。因此每次玩游戏前,大家就拿一本小人书,模仿英雄的一个姿势。谁做得最差,就是当然的特务。
这个公平的游戏规则,后来反而被淡忘了。那时,村里流传有偷小孩的,父母总会添油加醋地说某个孩子被人偷走了,被残忍对待。我就用简单的外貌善恶观,区分对待每一个陌生人。
现在我也偶尔和女儿这么说,以躲避潜在危险。我不知道,等她长大后,会不会也和我一样,形成类似的价值观。
英雄自然有英雄的事迹。别人做了恶事,英雄有资格收拾他。然后大家尊崇英雄,敬重英雄。英雄从而变成一个道德偶像。
小时候,谁不想当英雄呢?
我做不了英雄,可不妨碍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八路军帽、父亲从队伍带回来的军刺以及一条不知从哪弄来的武装带,成为我的标配装备。这算是我对英雄形象的固化。我的头脑就是一张白纸,给我灌输什么,我就呈现什么。
这早早培养了我的好斗意识。上小学时,我喜欢和别人斗,武斗而不是文斗。文斗不是英雄的行为。所以我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我还喜欢拉帮结派,找一个看似正义的借口,对他人进行讨伐。
老师对我头痛不已。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名缺了半只耳朵的校长,狠狠地打了我一记耳光,总算把我打清醒了一点。他告诉我,我能整别人,别人同样能整我。当时我还不知道“文革”,不知道他在“文革”中受到委屈。他的半只耳朵就是在“文革”武斗中丢掉的。
后来街头流行打架,我不免参与其中。我的手臂就是在那时受伤的,留下不小遗憾。我的一个朋友,就没我这么幸运。他捅伤了人,家里付出一笔不菲的代价,才换回他的自由。
直到现在,街头偶有打架行为。我不知道打架的双方是不是和我一样,在充斥着英雄主义的文化氛围中长大。但我想,影响一定有。网络游戏中,武斗很流行。
文明的方式是文斗,大家讲道理摆观点,以理服人。这种非暴力方式,会不会又被讥讽为“没血性”?
尽管如此,很长时间内,我都生活在幼时观念与理性思维的斗争之中。有时,我死劲用理性思维,压制幼时观念,可往往徒劳。这让我很痛苦。
好在有了很大变化。看女儿的读物,温暖的东西多了。有一天,女儿听到一个杀人故事,她连声说故事坏透了,关掉了电脑。世界有时很残酷,但我也不希望让她过早培养起残酷意识。不像我小的时候,小人书中、银幕中,充斥着很多残酷的故事。
这些故事,和它们对我的长久影响,都是童年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