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顾镜自览,看到又长了几根白头发,我就为自己的老年生活担心,生怕年纪渐长,生命质量逐渐下降。这方面,又是我妈带给我希望,诚如很多文化水平有限的妈妈,她很少言传,多数身教,用自身的经历证明,人生没有垃圾时间,在任何一个阶段,都可以把自己活到极致。
比如说,她以初中肄业的学历,在年过五旬之后,终于踏入了神圣的高等学堂——老年大学,正规本科她还真考不上。不过,自从我妈上了老年大学以后,我就在琢磨,她什么时候会被开除。第一次上课,她就忘带教材,第二次,因为迟到,索性不去了——“老师还没儿子岁数大,被她骂多没面子呀。”我妈羞赧地捂着脸。
我妈一生从事体力劳动,基本不看任何有字的读物。我发誓,我写的东西,她从没耐心读上哪怕一段。她只知道我在写东西,具体写什么,她没兴趣,有稿费就好,身为她的儿子,我其实没有什么成就感。
可她居然上大学了,算是性格决定命运吧。退休以后,除了发挥余热打工贴补家用,她整日忙于社交,帮人找工作,介绍对象,调解家庭纠纷。我家每天熙来攘往,热闹得像个水陆码头,我有时候回家,感觉自己倒像个外人。她在公园跳舞时,结交了一帮中老年“白富美”,这帮人为她的热情开朗所倾倒,想增加和她见面的机会,就撺掇她一同去上老年大学。“100多块一学期。”她们说。
当然,只有一定级别单位的退休人员才能享受如此优惠,而我妈上班的厂子是集体性质的,没什么级别。“我们给你证明。”众阿姨作保。就这样,我妈混迹于一帮中老年高级知识分子、国家干部之中,开始了自己的大学生涯——主攻器乐。从此,家里多了一台键盘发黄的电子琴,这是对面收废品的阿姨送给她的。
耳闻我妈上了老年大学之后,远隔1500公里之外,她的亲家——我丈母娘也不甘示弱,赶紧报了名,下订单买了一台酷毙了的雅马哈,瞬间亮瞎了我的眼睛。不过,练了几天之后,她就知难而退,改去学唱花鼓戏了。弹琴这种高雅的事情,反而是我妈坚持了下来。
虽然我妈自称刻苦用功,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练琴。鉴于她吊儿郎当的表现,我都不知道老师是怎么忍她的。说实话老师对这帮学生也没法不宽容,最小的学生也50岁开外,还有不少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指望这些人学出什么成绩,简直是个笑话。何况老师还琢磨着怎么把这帮老太太巴结好,然后给她们的孙子辅导琴艺,那才是笔大收入。
当然,我妈在求学生涯中难免遇到尴尬。比如,有时候阿姨们商量结伴去外国旅游,问我妈要不要同去:“才两万块。”“我没时间,你们先去。”身为草根的妈妈淡定地回答。其实,这帮阿姨并不想显摆,只不过不了解我妈的情况,何况,我妈只要不说话,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戴副眼镜,还真像个大学老师。怎么说呢,要是我碰上这种事,肯定会感到自卑,而我妈就很从容。有一点我向来佩服我妈,那就是好心态。
后来,我妈觉得琴艺精进,要来一场汇报演出,我自然洗耳恭听。刚开始就把我震住了,她把一个山寨智能手机摆在琴前——她说,不看电视剧,她就没法弹琴,然后才放上乐谱。紧接着的表演惊心动魄,六指琴魔也不过如此。一曲弹罢,我妈问我如何。“完成了音乐史上反音乐的任务。”不知道这句话她听懂了没有,但我自己很满意,用客观的评价鼓励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