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7日,一条消息揪住了大音的心。有人把网络论坛上的一篇帖子转到了小希望之家的QQ群中,上面写道:不给新生儿吃东西,要把他活活饿死算罪吗?
“我一看到这条消息就怔住了,挺想为这个孩子做点什么。”大音说。
每天晚上,身在浙江金华的大音都会打开小希望之家的网络聊天群,看看群里是否有被虐待或者被遗弃儿童的求助信息。如果有,他就马上求证消息的真伪,并尽量找到孩子的地址。这繁琐又耗时的工作占用了他下班后除睡眠以外的所有时间。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儿童意外伤害、儿童被虐待案触动人心,最为惨烈的当属2013年在南京江宁发生的饿死女童案。获悉这个悲惨事件的当日,作家陈岚在上海成立了儿童公益机构,旨在救助那些被父母遗弃或是虐待的孩子。如今,该机构的志愿者已壮大到了600多人。
志愿者们都明白一件事,困境儿童必须得到及时有效真实的救助,否则,悲剧还会重演。
和儿童公益谈恋爱
在天涯发布“不给新生儿吃东西”帖子的网友没有留下孩子的地址,也没有留下联系方式。大音和志愿者们只得在天涯上给发帖人留言。终于,在4月18日下午,帖主透露了孩子所在的医院。
“当时群里有人通过医院的关系查到了孩子的情况,这个孩子病得很重,急需救治。如果再晚一步,孩子可能就没命了。”大音回忆道。
当天晚上,大音买了火车票,在19日上午赶到了婴儿所在的温岭第一人民医院。
“我到了之后,看到这个孩子特别可怜。”大音回忆,小婴儿也就刚出生两三天的样子,躺在一个角落里,没人管。婴儿背上有一个大软包,小腿向内翻着,整个身体就那样蜷缩着,哇哇直哭。由于患有妊娠高血压,婴儿的妈妈还处于危险期,根本无法照顾孩子。而婴儿的爸爸则趴在妻子的病床旁。几天来不分昼夜地看护妻子,让他精疲力竭。
“我和这个爸爸说明了来意,没想到他听了之后敌意特别大。”这让大音始料未及。“可能是网友说他试图饿死孩子,这样的说法确实挺夸张的,他对所有关心孩子的陌生人都特别戒备。”
大音找到医生,一方面想了解孩子的情况,另一方面更想通过医生来说服婴儿的爸爸。然而医生的反应也让大音大失所望。
“这个孩子病得很重,脊柱裂,脊膜膨出,脑积水,下肢无肌力,右肾缺失。你们的善心我能理解,但是孩子救过来也会落下终身残疾。他以后的生活怎么办呢?”医生问。
“几天来这个孩子一直在哇哇地哭,说明孩子自己还没有放弃。只要孩子还坚持着,我们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死去。”大音说。
随着时间的推移,婴儿的情况每况愈下。当地医院的医疗条件,已经无法再提供进一步救治,婴儿急需转院到上海。然而转院必须要有婴儿爸爸的签字。
为了打消婴儿爸爸的疑虑,大音反复做他的工作。“孩子的救助费用全部由我们来出,孩子以后的生活我们小希望之家也负责了,只要你同意让孩子接受治疗。”
大音的苦口婆心,换来的却是婴儿爸爸一连串冰冷的质疑。
“你们现在救了孩子,那他以后的生活怎么办?光说,我怎么能相信你们?”
“如果你们是骗子,把我孩子骗出去卖他的器官怎么办?”
“你们光管孩子,怎么就不管大人?”
“我和孩子去了上海,谁来照顾我妻子?请护工,那护理费谁出?”
婴儿爸爸的诸多问题,像刀尖一样刺在大音的心上。人心的隔阂让大音第一次感到,做一件好事也那么难。
4月19日、20日两天,大音没有迈出医院半步。他自己一边出钱出力地照料孩子,一边努力和婴儿爸爸沟通,竭尽全力说服他在转院协议上签字。
就在大音和婴儿爸爸僵持的时候,《温岭日报》的记者闻讯赶了过来。他不仅帮着大音一起说服婴儿爸爸,还帮着联系上海的相关医院。
4月20日晚,婴儿爸爸终于在转院协议上签了字。
虽然可以转院了,但是转院路上的工作和在上海医院的治疗也需要有人来安排。由于工作繁忙,大音只得于20日晚坐火车回金华。身在金华的大音仍记挂着这个无名婴儿。“孩子太可怜了,连名字都没有。于是,我们给这个孩子取名叫温岭宝宝。”大音说。
4月25日傍晚,婴儿爸爸用陈岚邮寄的吊篮提着温岭宝宝到了上海。到站之后,前来接温岭宝宝的志愿者发现,这个小婴儿的嘴都是干裂的。询问了婴儿爸爸之后,志愿者才得知,来的路上这四五个小时里,婴儿竟然滴水未进,滴奶未食。除此之外,细心的志愿者们还发现,温岭宝宝内翻的小腿还有人为造成的骨折的迹象。
到了医院之后,爸爸放下孩子,在没有告知任何人的情况下,悄悄地离开了医院。但是没有婴儿爸爸的签字,医院就不能对温岭宝宝做手术。
这个爸爸到底去哪儿了?
大音和小希望之家的志愿者们急得团团转。大音打了一晚上孩子爸爸的手机,对方始终关着机。一夜未眠的他,终于在次日早晨听到了好消息:小希望之家联系上了这个爸爸。
“签完字后,那个爸爸对我说:‘这个孩子,以后我很少再能来看他。’说完他就走了。后来,他真的没有再来看过孩子。”大音说。
孩子的命算是暂时保住了。然而以后的路还很长,如何走下去,谁也不知道。
“5月1日,我去医院看了宝宝。第一期的手术已经成功完成,孩子的病情基本稳定。膨出的脊膜也被塞了回去。6月,我们还要带着宝宝去深圳做第二期的治疗。”大音说。
大音28岁,在浙江金华打工,月收入不到3000元。平日里,大音的工作特别忙,连周末都经常加班。这个对温岭宝宝关怀备至的大小伙子,还没有当爸爸的经验,甚至连恋爱都没有谈过。
小希望之家QQ群里的志愿者都笑称,大音是在和儿童公益谈恋爱。别人谈恋爱都是对女朋友又花钱又花心思,而大音是把儿童公益当女朋友,有时为了核实受虐儿童的信息,他要熬上整个通宵,还经常自掏腰包为孩子买这买那。
然而,这个80后并不喜欢在大家面前显摆自己做过的事儿。“我是新来的,做的还很少。群里还有很多老志愿者,我怎么能和他们比?”
所有的孩子都该受到尊重
33岁的花儿是一个5岁宝宝的妈妈。一次偶然的机会,花儿读了陈岚写的《小希望》一书。书里记述的无肛宝宝“小希望”因父母放弃治疗而病痛至死的事情,这让花儿深受触动。“那一刻,我意识到,生命本身如此重要。哪怕是受到父母虐待或是遗弃的孩子,都是应该受到尊重的。”随后,她便加入小希望之家的网络联系群,决定为儿童公益做些事情。
2013年11月中旬,花儿像往常一样打开QQ。突然看到陈岚正在找人去看望被继母殴打住院的小慧。当时很多人都没在线。而小慧的医院恰巧就在花儿居住的城市广州,于是她便自告奋勇地接下了探望小慧的任务。
“岚姐,你觉得我真的可以去吗?”去做人生第一次救助前,花儿在网上问陈岚:“岚姐,我很少跟人打交道,我根本不会说话,我甚至根本不知道去了医院后该跟那个孩子说什么。”
陈岚回答:“等你到了那里,就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做什么了。”
于是,花儿战战兢兢地出发了。没有救助经验的花儿,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做志愿工作。内向的她甚至独自在医院里徘徊了半个小时后,才鼓起勇气向护士询问小慧病房的号码。
一进病房,花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10岁的小慧安静地坐在床上,脸上有一大片淤血,头上有很多伤口的结痂,手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这都是小慧的继母打的。面对小慧,花儿哽咽了,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和她打招呼。小慧床边一位四五十岁的女士招呼花儿坐下。经过攀谈,花儿才知道原来这位女士也是小希望之家的志愿者,名叫葛姨。
“我俩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小慧讲着话,了解她家里人的情况。”花儿对笔者说。起初,小慧并不愿意讲她家里的事情,更不愿透露她爸爸的电话和地址。花儿心里虽有些着急,但是明白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关系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建立起来的,更何况小慧还是一个遭受继母毒打的孩子。
花儿一有时间就到医院陪小慧。到了第三天,花儿和小慧的关系才有些许的改善。
经过几天的观察,花儿发现:小慧的爸爸只有早上或者很晚才来医院匆忙看望女儿。住在医院的小慧甚至都没有干净衣物可换,花儿便自己掏钱替小慧买新衣服。
打听到小慧两天没有洗澡,花儿便主动为她洗。就像所有妈妈对待自己孩子一样,在医院的公共浴室里,花儿小心翼翼地脱下小慧身上的衣服,生怕碰到伤口而弄疼了孩子。看到小慧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花儿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花儿后来才知道,小慧的亲生母亲未婚先孕,生完她就离开了小慧的爸爸。缺乏母爱的小慧便把花儿当做了自己的妈妈。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你那样,给我洗澡。”小慧对花儿说。那一刻,孩子的话让花儿的心暖暖的。
“当时我感觉,我做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花儿对笔者说。
眼看着小慧的伤势基本痊愈了,孩子的监护问题又冒了出来。出院后由谁来管?有志愿者甚至向陈岚提出自己收养这个孩子的想法。
“不行,中国的法律不允许收养父母健在的孩子。”陈岚否定了这一想法。的确,根据我国的相关法律法规,父母健在的孩子只能寄养。但小慧的父亲不愿把孩子寄养在外,觉得“丢人”。
经过花儿和小希望之家志愿者的努力,小慧的爸爸最终同意让小慧的爷爷奶奶来照顾孩子。临行前,花儿和小慧约定,要经常保持联系。
今年年初,花儿如约收到小慧寄来的第一封信。信是由小慧爷爷代写的。老人在信里说:“感激你们这些好心人,小慧在家安全了。”
除了照顾小慧,花儿今年还救助了3个被单身父亲毒打的佛山小孩。当被问及如何同时兼顾家庭生活、志愿者工作和本职工作时,花儿苦笑道:“我的家人根本不知道我做的这些事儿。甚至连我的丈夫都不知道,我怕他们不理解。”
花儿常常在公司利用休息时间上QQ群或打电话跟孩子们联系。如果有急事,就直接请假去看望孩子。尽量在家不做和志愿者有关的事儿。但有时在家里也会接到被救助孩子的电话。“没办法,只能躲到卫生间里去打。有时感觉自己又没做错事,还要东躲西藏,真是辛苦。”花儿苦笑道。
《未成年人保护法》不完善
像大音和花儿这样用心的志愿者,在小希望之家还有很多。
为了给待救助的孩子筹钱,陈岚将自己所著的《小希望》一书的所有收入捐赠出来,还在网上搞起了义卖,甚至把朋友送给自己的字画也拿出来拍卖筹钱。
与花儿一起救助小慧的志愿者葛姨,16年来,救助了几十个先天残疾的孩子。只要孩子符合法律收养条件的,葛姨就会收养。
群里,一个名叫“猪二姐”的志愿者带头在河南平顶山成立了“爱之家”,和其他几个志愿者一起走访了当地10多个出现困境的儿童的家庭。对于父母无能力照顾但年龄较大的孩子,猪二姐就和其他志愿者一起资助他们上寄宿学校。对于年龄小的,猪二姐就说服他们的父母,让孩子们留在“爱之家”里生活。
2010年,为悼念因父母放弃治疗而病痛至死的无肛女婴,陈岚创建了小希望QQ群。2013年8月,为救助更多儿童而成立小希望之家。短短几年时间,已经有600多名志愿者加入到保护儿童的队伍中来。他们来自各行各业,有企业的CEO,有医生,最多的是律师。
在陈岚看来,自己只是做了大家一直想做也应该做的事。不过,人员的扩充并没有让陈岚和志愿者们感到轻松。
陈岚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未成年人保护法》不完善。
对此,陈岚对笔者说:“目前所有做一线救助和儿童保护的志愿者都感觉《未成年人保护法》是不完善的。第一,它没有严格的惩罚机制。对于虐待儿童至死的父母,最多也只能判7年。第二,是收养机构的问题。现在只有那些父母双亡且没有亲属认领的孩子才能入住孤儿院。而对于父母健在,但早已失去抚养能力的家庭的孩子却不能被收养,只能被寄养。但孩子的寄养还要得到其父母的认可。”
陈岚随后向笔者举了南京两个女童饿死的案例:2013年南京俩幼女因父亲吸毒被抓,母亲外出,独自在家中无人照顾数天,最终饥渴而死。孩子死前数月,曾祖母曾试图将孩子托付给当地福利机构收养。然而福利机构以孩子有父母为由拒绝收养请求。
“如果孩子能早一步摆脱父母,入住福利院,就不会有悲剧发生了。”陈岚感叹。“在中国,需要救助的孩子那么多,我们只能见一个救一个。”
目前,我国到底有多少儿童亟待救助,还没人能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仅那些虐童案,中国平均每天至少就有一起。”关注儿童公益的媒体人士马连华对笔者说。
自从2013年年底,重庆发生骇人听闻的摔婴案之后,他就开始关注受虐儿童的事情。每到月底,他会把虐童事件加以统计并将报告发在网上。
根据他的统计,仅今年4月,媒体曝光的国内虐童案就有30多起。21名孩子被虐待至死,108名儿童受到虐待。
马连华说:“我们这些人的力量是十分有限的,现在急需国家完善相关法律法规来保障儿童权益。”
(实习生汪诗韵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