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适逢我国农历马年,在刚刚过去的5月,北京举办了一系列马事活动。其中5月14日,来华访问的土库曼斯坦总统别尔德穆哈梅多夫,向习近平主席赠予珍稀的金色汗血宝马,更唤起许多国人对我国源远流长的马文化的兴趣。
近日,中国青年报记者专访了中国马术界名人、中国马业协会常务理事、北京乡村稻香湖马场掌门人王冀豫(马界的人喜欢叫他黑子)。王冀豫表示,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不论是国外还是国内,马都是人类最喜爱的动物之一。从想往自由的天性,到舍生取义的豪情,从“望山跑死马”的无畏忠勇,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任劳任怨,马教给人们的东西很多,鞍马文化在人文历史中渗透着非常积极的成分。
东西方文明对马的认知惊人相似
中国青年报:听说汗血马是沿着古代丝绸之路从西域进入中原腹地的,从汉到唐留下很多美好传说。汗血马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马?
王冀豫:司马迁的《史记·大宛列传》记载,公元前138年,探险家、旅行家、外交家张骞,首次出使西域回来后向汉武帝报告,说大宛国“多善马,马汗血,其先天子马也”。这是中国人第一次听说西域有这样一种良马,后来人们管这种马叫大宛马、宛马、贰师马、天马、汗血马、汗血宝马等等。两千多年来的文学作品,都在传颂汗血马的优雅、力量、耐力和美丽,在我国甚至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汗血马文化。
但挥汗如血只是个“美丽的传说”。古往今来,汗血马真正的价值在于它是联系两个地区人民感情的文化纽带。
中国青年报:汗血马能不能称为马中精品?
王冀豫:汗血马当然是宝马。在普查中国境内的300多匹汗血马、制定《中国汗血马考察报告》的过程中,我更加感觉到这种马的毛色没有任何马可以比拟,呈金属光泽,马身瘦削修长、筋腱有力。但汉血马也有它的弱点,障碍舞步能力不如汗血马,爆发力不如夸特马,长途耐力不如蒙古马……另外,汗血马的性情比较暴烈,服从性差。
中国青年报:东西方文明对马的认知有什么不同?
王冀豫:我们的祖先对马这样定义:“马者,贵兽也。夫毛兽之类众矣,能引重致远,堪托生死者,独马可当。”什么意思呢?就是和人在一起长毛的动物是很多的,但是能够和人一起去浪迹天涯、风雨同舟、以性命相托的动物,只有马了。古希腊人认为,马是海神波塞冬所变,是神送给人间的礼物,中国人认为,马实为龙的“无世孙”也。虽然对马的赞美各不相同,但东西方文明对马的认知却惊人地相似。
中国青年报:马最吸引人类的东西是什么?
王冀豫:要我说,马最吸引人的是它们身上自由的天性。诸子百家时代,这种崇尚自由的精神在我们祖先身上显露无疑。有句老话叫“望山跑死马”,一匹马即使知道跑不到前面的山就会累死,它也不会停下脚步,一定会跑到生命停止那一刻。但马教给我们的不止这些。
在东北嫩江空军农场六分场车马班放牧的时候,我的第一匹坐骑是匹老白马,1942年出生,辽沈战役中因把一位负伤的师长驮回来,立过二等功。后来,在驭手牺牲的情况下,它把弹药送到火线,使阵地固若金汤。退役后它每月享受26元专项费用加饲料的士兵待遇。这就是真正的战友啊!马对人够意思,人对马也够意思。这种人马情结,我终生留恋。马是我的精神教父。
人类几乎是利用了马的一切优秀天性,它的忠诚、坦率、不辞辛劳,马的社会性早已深深植于我们的文化里。国人抒情言志也似乎离不开马,比如“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还有“骅骝向北”等,大都带着正能量。所以说,鞍马文化在我们的人文历史中渗透了非常积极的成分。
中国青年报:为什么说马的出现改写了人类历史?
王冀豫:马进入人类历史的时间不长,它几乎是最后一个被人类驯服的主要家畜。自此人类的活动范围扩大了,腿脚延伸了,走得远了,部落之间的联系紧密了,信息传递也就快了,文明的碰撞也就激烈了。
李约瑟说过,人类最简单同时又是对人类影响最深远的发明,就是中国人发明的马镫子。像中国的火药在封建主义的最后阶段帮助摧毁了欧洲封建制度一样,中国的马镫在最初阶段帮助了欧洲封建制度的建立。
“行天莫如龙,行地莫如马。”为了一个“行”字,中国人发明了蹄铁,以至重要到“无蹄即无马,无铁即无蹄”。《史记》记载:“武帝为伐胡,盛养马。马来食长安者数万匹,率牵掌者关中不足,及调旁近郡”。“掌者”就是铁匠,就是给马挂掌钉蹄铁的师傅。马是人类社会文明的载体,如果没有马,真不知道中国人的历史该怎么写,也不知道整个人类文明的历史应该怎样来写。
马背上可以打造一个民族的精神
中国青年报:我们知道唐朝是同时期绝对的“超级大国”,这和当时非常浓厚的鞍马文化是否有直接关系?
王冀豫:骑射、赛马、马戏、舞马、马技、马球,这些鞍马文化的表现形式虽然起源的时间和地域有所不同,但在唐朝都得到了空前的盛行和繁荣,几乎衍变为一个时代的文明。在盛唐时期,每当进士及第,照例要到长安月光阁聚会。这可不是“琉璃杯,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的所在,而是让进士们打马球。
盛唐之所以是盛唐,还因为有一群亦文亦武的天之骄子、文人骚客。我发现,中国古代的文化人,像唐宋八大家的韩愈、苏轼以及李白、杜甫、李贺,都是一水儿的“马专家”,非常懂马。
马背上还可以打造一个民族的精神。一个常年骑马的人,大都身形挺拔、谈吐豁达、器宇轩昂。比如说像我们常年跟马打交道的人就比别人耐冻、耐热、耐饥渴,就比一般的人要有更强的耐受力。在马背上,无意中就铸造了你坚定的意志,沉静的心态,勇于承担的勇气,文明的精神和野蛮的体魄。胆小的人通过骑马可以坚强起来,冲动浮躁的人通过骑马可以抑制他的狂躁性格。是马就有野性,骑马时,你如果狂躁,你一定受惩罚;你如果儒弱,你也一定受惩罚。其实,在马背上,是不允许野蛮统治文明的。
中国青年报:冷兵器结束了,进入了农业机械化时代,马对人类社会的作用,现在已经转换成了马术运动,它们怎样再次提升我们的民族精神?
王冀豫:如今,马开始转战另一个战场——体育产业。
1780年德比十二世把贵族间一对一比赛变成了一群马在跑,一堆平民在投注,这就是博彩,今天的体育博彩就是从赛马开始的。其实在中国2500年前就有了“田忌赛马”的故事,只不过后来没有下文罢了。直到今天,人与动物相结合的运动只有马术是体育,在体育诸项目中只有马术是男女同场竞技,名副其实一个大写的“人”的运动。奥运会赛场上,马术就是一场没有敌意的骑兵战,一场轮流发言的外交谈判。
有意思的是,现今的发达国家,越发达越和马有缘分。每年6月7日是英国赛马的女士日,这一天,上至女王、贵妇,下至贫民女性,无不盛装观摩。今天的美国,这个号称第一的超级国家,马匹存栏也是世界第一。荷兰连高速公路边上都有二英尺宽的马道。德国在20世纪70年代初,马群总数已到快要灭绝的程度了,进入后工业时代,无论是德国北部的高原,还是在莱茵河畔,总会看到成群的年轻人骑马代步。
中国青年报:一说骑马,很多人会联想到“高大上”的贵族运动。国人对骑马的认知是不是有误区?
王冀豫:拿钱生砸,挽救不了人和马之间的关系。沙特王储、科威特王储、苏丹阿里巴的后代,无不用最贵的价钱买马,用最贵的价钱请教练,用最贵的驯马师给他们驯马,然后去打奥运会,以为拿钱能堆出金字塔的尖儿,但很可惜,时常名落孙山。你真的喜欢马懂马吗?你有多少时间跟马在一起?你能为马做出什么奉献和付出吗?恐怕让他们在马房里铲泡马粪他们都不会干。一个人骑马,是为了磨练自己,使自己的品格日臻完美的目的呢,还是其他,这是一个本质的区别。
现在的马术运动有一个非常现实的意义,就是人们对于都市生活的厌倦,对于大自然的向往。随着工业文明的发展,随着大城市的膨胀,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人们迫切走出来寻梦、骑马,对于文明人,它是一种找寻;对于野蛮人,它是一种自我标榜。但骑马毕竟不是一场暴发户运动。30年前,骑牲口就是骑马的普遍心态,追求刺激过瘾,我也是这心态,我也是由一个野蛮人被开发、被改造、被感悟成今天这样。
中国青年报:你认为人和马之间最和谐的关系应该是怎样的?
王冀豫:记得在国外一所马术大学进修时,教练问我:“当马和人同时遇到问题,你先顾谁?”我说:“人。”他说:“No!”细想一下,明白了,马术运动源于人类往日的生活,马是人类第一骑乘动物,因此才与人结成了生死与共的关系。古往今来,在战场上、在草原上,你的坐骑不存在了,你的作用甚至你的生命也就消失了。冷兵器时代,骑兵是强兵之甲,下马成了步兵,就任敌方的骑兵射杀或割“稻草”吧;牧民在旷野中,马没了,等待他的只有迷路、饿死、冻死、被狼吃掉。
骑马必须爱马,像养护孩子一样养护它,所以骑马的人都调侃自己“马上是爷爷,马下是孙子”,“一个好骑手一定是个好马夫,一个好马夫未必是个好骑手”。在现代文明生活中,我们不应该将骑马作为一个很另类、很张扬的事儿,要学会人、马、自然的和谐之道。
由于马的社会性,它潜在着一种勇敢和进攻性。在无法逃避时,马的腿踢就成为进攻的有力武器。掌握心理控制就是现代管理学的基础。在引起马的误解时,马的一切正面效应都可能是负面的,所以说一个反复无常的人是无法与马为友的。常言说,马是伴君子不伴小人,是马就有三分龙性。一个不重视个人修养、格调低下的人,玩马充其量也就是个马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