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龙又黑又瘦,身上最惹眼的地方,是右臂上的一块伤疤,伤疤几乎包裹着整个小臂。
这道疤痕已经伴随了15岁的李成龙整整10年。他有时候会盯着这块伤疤看,幻想着它能变得小点,再小点。可他说,最大的“伤疤”在心里。
“从记事起,我从来没有叫过一声‘爸’、‘妈’。”每当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他都要在前面加一个“干”字。
在广东省惠州市惠东县一个偏僻的农村长大,李成龙觉得自己是村子中的“异类”。他经常听村里人说,自己是“捡来的孩子”。
事实上,他是个“买来的孩子”。1999年7月30日,在他亲生母亲去打水的空当,差一周就半岁的小龙被人贩子从家中抱走,然后卖给不远处一户人家——他的养父母那里。不久后,这个还在襁褓里的娃娃被转移到他养母惠州的娘家,由养母的母亲、妹妹来抚养。
小龙的养父母托关系开具了一系列虚假证明,给小龙在当地派出所上了户口。户口页上的李成龙,有一个文绉绉的名字,叫做“黄卓钦”。
这是伴随他10多年的身份和标签,但他的养父母和抚养他的小姨几乎从不叫他这个名字,更多是叫他“黑仔”。而当李成龙的亲生父亲李钟祥,通过14年的艰辛寻找找回自己的亲生骨肉之后,小龙竟又从“黑仔”,彻底变成“黑人”。
“我现在是无国籍、无户籍、无学籍的‘黑人’。”在一张诉状中,李钟祥代儿子如此写道。落款人也是“黑人”。
今年2月开学时,小龙所在的学校才在学籍系统上发现,刚回到亲生父母身边没多久的小龙,身份已经被销户。他们并不知道,孩子的养父母背着小龙一家,将小龙的户口给偷偷注销了。
“旧伤还没好,又多了一道疤。”个头不高的李钟祥叹了口气。在过去的10多年,他从未放弃寻找自己的亲骨肉,年轻的“小李”很快熬出了皱纹,熬掉了头发,熬成了 “老李”。
而对这道新的“疤痕”,15岁的李成龙脑海里并没有什么概念。作为一个“黑户”,并没有比曾经作为“黑仔”时,在他心里留下的印记更深。
“其实我小时候一点不黑。”小龙辩解着,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在距离亲生父母100里地之外的村子长大,小龙从小算不上是个乖孩子,“我小时很调皮,很多小孩小时候都很调皮。”他说,“但长这么大我没打过一场架。”
5岁时的一天,顽皮的小龙自个儿拿起长勺,去跟他一般高的灶台里舀骨头汤,结果没拿稳,勺子侧翻,热汤洒落,“将整条胳膊烫成白色”,皮肤也几近脱落。虽然住了院,但并没有得到有效治疗,伤疤一直伴随他自那以后所有的生活。
时间长了,伤口愈合了,结疤了,可很多伤心事“愈合”不了。
小姨越来越少说“咱家”,更多是说“我家”。她对自己的小女儿很是大方,却舍不得给小龙5毛钱买根冰棍儿。有时她找小龙养父要抚养费,养父一副不耐烦的口气:“给他碗饭吃就行!”打电话喜欢开免提的小姨不知道,这句话深深烙在小龙心里。
“有一次她把我吊在晾衣竿上打。”小龙习惯性地把脸斜仰起45度,像是在看那个被吊起来的自己。他已经记不起被打过多少次,只记得有时候被竹棍打、有时候被鞋底打、有时候直接扇巴掌,还被“家人”用脚踹过。
当小龙回忆这些时,就像在介绍前一天晚上饭桌上的饭菜,其中有两个不喜欢吃。他不时站起来,模仿被吊起来的姿势。
可是,李钟祥夫妇想象不到,不知人在何方的儿子正遭遇如此的厄运。在家里一本厚厚的相册中,夹着一张小龙百日时和母亲李艳英的合影。小龙白白胖胖,坐在短发母亲的怀里。
百里之外的小龙也不知道,他的丢失,让母亲李艳英哭坏了眼睛,因为胡思乱想,母亲慢慢开始出现幻想,最后得了精神分裂症。“发作起来特别吓人。”旁边的丈夫补充了一句,他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李艳英一次次拿着这张照片睡去,然后在睡梦中哭醒。她有时会想起怀小龙的日子,那时候和老公在深圳打工,“有段时间没米下锅,天天喝凉水。”刚出生时,他只有5斤重。但是还没来得及学会叫“妈”,小龙便被人贩子带走了。
小龙的养父母一家、他小姨一家,两个家庭都在极力隐瞒小龙是买来的这个事实。
外婆告诉他,他是外婆从河边洗衣服时捡来的:当时小龙躺在一个木盆中,顺着河水漂流而下,外婆忽然听到哭声,满是慈悲地将小龙抱回家。“就像《西游记》里的情节”,小龙后来看到唐僧的遭遇时才想起哪里不对劲儿,“外婆大概是按电视剧的故事编的。”
而奶奶却提供了另外一个不一样的版本。她说小龙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并且还描述得绘声绘色:她捡垃圾时刨出一个干净的箱子,以为里面是只小猫就带了回去。站在一旁的养母立即插话道:“我当时刚回家,听到哭声才发现是个孩子。”好像这一切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另一边,李钟祥夫妇坚信被拐走的小龙“肯定能找回来”。当时刚22岁的他,放弃工作、卖掉房子、欠下外债,从丢失孩子的深圳龙岗区,到边陲的青海、西藏,但凡有人提供儿子的线索,他都要跑过去看一看。
“全国31个省我都跑遍了。”李钟祥说,“光亲子鉴定就做了几十次。”他伸出胳膊,静脉处还有一些红色的针眼没有完全愈合。有时候,要在指头上抽血,“每个手指都扎过”。
全凭对着照片的想象,李钟祥14年来几乎不间断地在寻找自己的亲骨肉。他本以为,孩子也会像照片中一样长得白白的,“可能略微有点胖”,“早就该上学了,会是一副学生样”。
实际上,小龙并不喜欢上学,成绩也不好,“总有一半功课不及格”。他怕去学校,怕同学对着他手臂上的伤疤好奇,特别是还皱着眉头叹口气:“哎,真可怜!”更让他害怕的是,同学会在他背后说他是个“捡来的孩子”。甚至一次,班主任训斥几个和他很玩得来的同学:“你们和他一样吗?你们是有爸有妈的孩子!”
小龙转过几次学,最近的一次,来到深圳龙岗区的一所打工子弟学校读书。他不知道,就在离他仅仅7公里之外,父亲李钟祥正在一个熙熙攘攘的广场上,摆起一条近20米长的横幅,征集有关儿子的一切线索。
为了吸引人们的注意力,瘦瘦的李钟祥摆上音响,装上喇叭,端起麦克风,流着泪唱起《宝贝回家》。有时候他会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或者唱一些老年人喜欢的歌,“因为老人一般比较热心”。
2013年7月30日,在小龙被拐走整整14年之后,在帮别人找到22个孩子之后,李钟祥终于找到——他自己说是“解救”——自己的儿子。此时的小龙肤色变黑了很多,人也瘦了不少。胳膊长长了一大截,小时候印在整个手臂上的烫伤疤痕,只缩减到小臂上的一片。
母亲不敢认眼前的这个儿子。斜靠在派出所沙发上的李成龙,穿得流里流气,头发的三分之一染成明黄色,“像个社会小痞子”。倒是那双黑色的眸子和双眼皮,和母亲有几分相似。
小龙回到的这个家庭,早已家徒四壁。一家6口人挤在不到50平方米的房子里,墙壁上斑斑驳驳,和破旧的家具一样,散发着油油的暗黑色。即便这样,李钟祥夫妇还是想尽力去弥补孩子心里的那道伤痕。“我们不坚强,孩子怎么办?”小龙的母亲说。
他们带小龙回福建老家见真正的爷爷奶奶,帮他迁户口,给他重新办理入学手续。这个终于完整起来的家庭,来到当年给小龙拍百日照片的照相馆,留下第一张全家福的合影。“和你妈长得真像!”14年前帮他和母亲拍照的照相馆老板笑眯眯地说。
可是,五年级就辍学打工的李成龙,在社会上自由散漫惯了,回到本应属于他的陌生的新家,多少有些不适应。一周之后,小龙才喊出第一声“妈妈”,“感觉内心的某种感情终于被释放出来了。”只听别人喊过“妈妈”的小龙腼腆地说。
父亲摸着小龙手臂上的伤疤,告诉他将来可以做植皮手术,“这样胳膊就恢复原样了”。小龙瞪大眼睛:“什么是植皮手术?”他早已习惯了这道疤痕,只是见到陌生人的时候,会偷偷把胳膊背到身后。
“黄卓钦已经死了!”回家不久,他在QQ签名里写道。可是,他并不知道,“黄卓钦”死了,“李成龙”并没有真正地复活。
其实,这个15岁的男孩,还不知道被注销的一纸户口有多重要,只知道“很重要”。他也随父亲从乡镇跑到县里,再跑到市里、省里,期待自己不要再被称作“黑人”。
为寻找儿子,已花去上百万元,现在李钟祥又拿起喇叭、挂起横幅,四处奔走,为了小龙的一纸户口。
当初,长子李成龙被拐走,李家又添了3个娃,并为此交了8万多的超生罚款。小龙回来后,福建老家的计生办说要再交30万元的罚款才能上户。
但是李钟祥看不惯惠东县公安局将小龙的户口说上就上,说撤就撤,一定要追究当事人的责任。“买卖同罪!”他借用了一句广告词,“没有人买孩子,就没有人拐卖孩子。”他的诉求,得到了许多和他一起寻找失踪孩子的父母的响应。
小龙不知道,户口的这道新的“伤痕”什么时候才能被真正抹掉。“我不敢有什么梦想。”小龙想了想说,又过了好久,小龙抬起眼睑,说自己小时候曾梦想着“当个挖土机司机”,“因为小时候村里几乎没车子,只能看到挖土机在山上挖土挖石头”。
如今,小龙已经融入这个家庭中,看起来有些无忧无虑。他睡在之前父母睡的小屋子里,六七平方米大,有一扇窗户,窗帘一直挂着,屋里潮湿阴暗,放满破旧的衣柜。
晚上睡觉时,小龙喜欢把满是伤疤的手臂枕在头下,心里想着,或许能把这些疤痕压扁、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