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寂寞是一条蛇,/静静地没有言语。……它把你的梦境衔了来,/像一只绯红的花朵。”这是冯至写于1926年的诗。
我第一次读到它是在2010年的春天。大一下学期,在语言学、甲骨文里摸爬,拿到了漂亮的分数却迷失了自己,开始疯狂地想家。心里的寂寞真像一条蛇,百无聊赖,却又蠢蠢欲动。
直到我在现代文学史的课上读到了冯至。开课的老师叫吴晓东,亲切谦和,一笑让人觉得心里都“化”了。他叫我起来读诗,正是这首。大概是太贴合彼时的心境,朗诵赢得了全班的掌声,我也成为了晓东老师现代文学史课上的“御用朗读者”。心里高兴,私下里把冯至所有的诗都拿来朗读了一通。
其实我本来不喜欢现代诗,酸,就那么点个人的小九九绕着弯儿说。冯至上世纪20年代的诗也酸,直到读到他在抗战时期西南联大的文字,他的世界忽然变大了,我的世界也跟着他变大了。我发现,其实谁的生活都一样,轰轰烈烈的东西都是转瞬即逝的,浓妖不及淡久,生活到底就是平凡的日复一日。我跟着冯至学到的,正是在这庸常的岁月里让眼角眉际开出花朵。
比如在荒凉的原野上和曾经的自己隔空对话,看着原野上拔地而起的尤加利树那种不容置疑的向上生长而心生敬畏,或在聚精会神缝缝补补的村女身上看到“一个小生命是怎样鄙弃了一切浮夸,孑然一身担当着一个大宇宙”。在寂寞中,在无人语告的境况里,冯至和他的文字温温软软,却维系住了我一种向上的心境,于是我也学着在平淡人事中发现着生活的可能。我去做记者,在不同的采访者身上看到不同的人格;我去演戏,在不同的角色里看到不同的自己。我像冯至一样,“准备着深深地领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也是打那时起,我开始进入并喜欢上中国现代文学,这段离我有点儿远又不那么远的文学。只是那时的我未曾想到,日后,我真的成为了现代文学研究生,并且荣幸地入得晓东老师门下。
“不要觉得一切都已熟悉,/到死时抚摸自己的发肤/生了疑问:这是谁的身体?”我被冯至吸引,被他带领着开始懂得自己的生命,只是懵懂而模糊,多少带着一些文艺女青年的矫情。
直到我第一次遭遇死亡。大三下学期,我的姥爷、爷爷在三个月内相继去世。
在我的记忆里,姥爷硬朗、瘦劲,上下都是精气神儿。还记得某天走路,走着走着,一没留神,姥爷走进了一个空井盖儿里。我笑,他瞪我一眼,三下五除二站起身,“啪啪”拍掉身上的土,拉着我继续往前走。某天我们一圈遛弯儿回来,才发现钥匙落在屋里。姥爷瞅瞅,把门最上面的窗户撬开,就那么直板直墙地爬了上去,翻身过窗。我仰着头,简直崇拜得五体投地!
就是一转眼,我身边活生生的亲人变成了描花的骨灰盒。
在那段时间里,我不想说话,不想动,什么都不想做。听不得见不得“死”这个字,一点儿触动我都能在霎时间哭出来。我强迫自己忙起来,忙什么都好,因为只有那些短暂的时间里,我不会觉得如同被裹在乌云里。
我强迫自己写论文,又读到了冯至。
“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未来的死亡,像一段歌曲,/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化做一脉的青山默默。”我觉得扯,太扯。岁月不宽容,怎么能把死亡听成歌?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他不管我的情绪,继续不温不火地说:“一段美的生活,不管为了爱或是为了恨,不管为了生或是为了死,都无异于这样的一个抛掷:在停留中有坚持,在陨落中有克服。”我似乎逐渐明白了点什么。我开始去体会,在抗战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冯至年轻时的迷梦可能恰恰是被战火摧毁。死亡,对于他来讲,过于熟悉。
这个时候我开始真正沉下心来看待“死亡”这件每一个人都会遭遇的事。对死亡的思考可能正是在对生命意义的终极追问。
我开始明白,在冯至笔下的青山默默,是一种永恒的存在的象征,那些褪去了浮华的躯干是最真实最久远的生命形式。我开始自我启悟,死亡是需要用整个生命过程去探索的,生之可贵正在于它在死亡的背景之中可以提供无限的可能。
冯至也并不是总凝神沉思,想累了他就写日记记柴米油盐,想通了他就写信。冯至在写给挚友杨晦的信中说:“Rilke 常常引用Rodin的两个词:‘忍耐与工作。’大半做人要从这里做起吧!”忍耐与工作,也常常被我用来自我打气。
就这样闯进大四,忙保研,忙毕业。记得在复习保研考试昏天黑地的罅隙,读一段《山水》,对我而言都充满喜悦的快慰。
同是诗人的王家新说,冯至是一位“向善”的诗人,诗神选择了他就是要他来做“肯定的乐器”,他的局限在于少了点“丰富而危险”的东西。可这就是冯至啊!无论他曾经经历过什么,无论他正在经历着什么,他的笔墨总是浸润着温煦,他笔下的人物和他一样,有一个光明的灵魂,他们的存在让人相信总有些人心人性无法被苦难剥蚀,在无端的变化里,总有些质朴的东西亘古永恒。
他像一个透明纯粹的玻璃体,在风雨如晦的时候散发着微弱却动人的光。
赵雅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