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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08月13日 星期三
中青在线

一个女贼眼中的“办公室现形记”

本报记者 秦珍子 《 中国青年报 》( 2014年08月13日   09 版)

    湖南女子唐水燕进过不少“大人物”的办公室,有厅长、局长,还有行长、理事长。

    她一不找人,二不办事,事实上,她是个专偷办公室的女贼。

    据她向公安机关供述,从2006年到2014年,她去过河南、山东、江苏、浙江、湖南等地,进入“记不得反正太多了”的政府机关、事业单位、企业办公楼,拿过“算不清但你想象不来”的名酒、好烟、购物卡、奢侈品、珠宝玉器和贵重药材。不少赃物她得手后就立即在当地变卖为现金。

    2014年4月,30岁的唐水燕被江苏常州警方抓获,一同落网的是她的“朋友”、20岁的陕西彬县人房云云。

    房云云因盗窃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0年,因其怀孕“监外执行”。不久前,她向公众声称,自己还曾作案两起,并拿出所谓“案发现场”照片等,试图检举两名官员受贿。

    唐水燕因正在哺乳期而被取保候审。受房云云“启发”,8月初她向中央纪委网站提交材料,实名举报两名官员受贿,并获得网站回执条码。她解释说,自2012年之后,她作案时常常携带相机,将赃物堆在案发现场,拍照留证。

    “我认罪,愿意坐牢,但那些人呢?说白了,他们一样是偷!”唐水燕粗着嗓门一口气说完,很快又小声补上一句,“如果算我立功,能减刑吧?”

    (一)

    唐水燕回忆,第一次偷窃时她只有22岁。那是2006年春天,一个老乡“姐姐”带她溜进一座政府大楼。在撬开一间厅长办公室大门,又打开里面的小门后,唐水燕看见那里到处都是烟酒礼品,“凡是有空的地方全部填满”。

    据她称,那天,她和“姐姐”拿走了90多条香烟和近百张购物卡,不得不拖着一只麻袋离开。“姐姐”找人销赃,一共卖了十几万元,唐水燕分得5万元。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想都没想过。”这个生于湖南武冈普通农家的姑娘说。高中因病辍学后,她到东莞做鞋厂刷胶员,每天过手6000双运动鞋,月工资却很低。她知道那是“彪马”牌,要卖几百元一双,但她也知道,这和她没什么关系,脚上的鞋不过几十元,穿得快破了。

    2007年,唐水燕开始单独作案。2009年夏天,浙江丽水公安局莲都分局接到报案,几天后在杭州萧山机场将其抓获。因为身怀六甲,根据法律规定,她未被羁押,而是被执行“监视居住”,但在“监视居住”期间擅自离开,去向不明。于是,她上了公安部网上追逃的名单。

    2012年,唐水燕在东莞认识了房云云。今年4月,两人被同时抓捕归案。因为唐水燕再次生育尚在哺乳期,而房云云怀有身孕,她们都得以取保候审。但仅仅一个月后,房云云又在安徽合肥实施盗窃。唐水燕声称,她当时也在安徽,房云云打电话要她“送一些照片过去”,她赶去约定地点后,被作为“同伙”抓捕。

    取保候审期间,7月底,唐水燕回到浙江丽水,向莲都分局自首,供述莲都警方之前尚未掌握的2012年至2013年期间的7起外地盗窃案。与此同时,她也向中央纪委网站提交材料,举报两名湖南官员受贿。

    在网上搜索之后,她发现自己供述的偷窃对象中,贵州农村信用社原理事长王术君和贵州省原交通厅长程孟仁已分别于2013年、2014年被调查、处理。她为莲都分局所写的供述材料中,曾提到2012年7月和10月对两人的办公室实施过盗窃。

    在她当时拍摄的现场照片中,高档香烟塞满了程孟仁的文件柜,而为了拍摄得更加清楚,她干脆把散落在办公室各处的上百条香烟和虫草、燕窝、纪念币等礼品都码上了办公桌,并和程的职务牌一起拍下来。

    “没想到已经落马了,少了两个立功表现的机会!”唐水燕失望得直拍大腿。

    莲都分局警方表示,对公安机关而言,唐水燕此次的行为属于“自首”,而向中央纪委提交材料,属于“举报”。即使是她主动供述的情况,也必须经过查实才能认定,仅凭口供,“孤证”是不能成立的。是否构成“立功”,须经人民法院判决认定。

    “话说回来,一般情况下,没有犯罪嫌疑人会盼着自己背上更多犯罪事实。这是有可能增加刑期的呀!”莲都分局一名警官说。

    (二)

    看上去,唐水燕只有一米六高,留着短发,割了双眼皮的眼睛又大又亮。她四肢细弱,但说起话来嗓门粗重。眼下,她和两个6岁的双胞胎女儿生活在一起。

    “我再也不会跑了。”刚刚过去的周末早晨,唐水燕一边给大女儿编小辫一边说。然后她吆喝着,让女儿看动画片,接着努力压低了嗓音说:“我要为做错的事付出代价。”

    关于作案,她说,自己使用假身份证,用于进入机关大楼前的登记,有时叫“朱玲”,有时叫“李娜”。

    根据她的说法,进楼后,她会先在一楼寻找指示牌,要是没有领导办公室的门牌号,“就直接上六楼、八楼,高的就上十六、十八楼,看哪个大门上没牌子,但门口有地毯”。

    有些时候,她还发现“领导的门长得不一样,不是两层,就是要刷卡的电子锁”。

    不过,这名女贼偶尔也会犯错。推开门,看见两张桌子以上,她就迅速退出来,因为“一看就是办事员的”。

    她有时在午休时作案,有时在晚上下班以后。她会拿走官员桌上的通讯录,因为“里面肯定有其他领导的号码”,提前打个电话,能确定到底有没有人。

    几乎从来没有人为难过这个看上去瘦弱矮小的女人。有一次,保安看她拿着大包小包从办公室出来,还热情地迎了上去,帮她把东西搬到出租车上。

    据她回忆,8年里,她只有一次被抓了现场,但由于“受害人”否认遭窃,她很快就被释放。作案时,她并不特别紧张,因为在她看来,如果屋里的礼品很多,即使有人进来,也不敢报警。

    出身贫苦的唐水燕说,她在行窃的一些办公室里,才认识“黄鹤楼1916”和“卡地亚”。她见过“标签写着恐龙化石”的大石头和“一卷一卷看不懂”的字画。“偷得赃物最多的一次,商场超市购物卡摞起来足有那么厚。”她张开双手比划着。还有一次,她在装着礼品的盒子底层找到数万元现金。

    有些官员办公室,她得手一次,还会再去第二次。有的“像扫过一样干净了,有的还那样,我拿空的地方又满了”。

    尽管唐水燕拿出数张所谓案发现场的赃物实拍照片,但莲都分局警方向中国青年报记者表示,针对她的供述,此案正在调查取证当中,盗窃对象、次数和涉案金额目前都不能认定。

    “从我们目前调查所掌握的情况看,唐水燕实施盗窃的地点均为办公室,并没有发现其实施入户盗窃行为”。莲都分局一位副局长说。根据刑法,她针对办公室作案,属于普通盗窃,较之“入户”,起刑点不同。这些办公室,的确有“领导”的,但不是全部。

    也有多次,唐水燕开锁后,发现职务牌上确实是厅长局长,但屋里除了堆积如山的文件和几盆绿植、一些杂物,并没有大堆礼品。这种时候,她会小心地带上门离开,不仅不会“失望”,反而会充满敬意。

    “总有好官,他们的办公室很干净,我很佩服。”她说。

    (三)

    在2012年之后,唐水燕发现,“干净的办公室”越来越多了。这个喜欢穿拖鞋、爱打麻将、说话带着明显方言口音和“国骂”的女贼很快弄明白,这是中央反腐行动的结果。作为一个普通人,她觉得这“很牛”,但作为一个专门以办公室为目标的盗窃者,她知道“这一行以后干不了了”。

    她想“洗手”。因为女儿大了,开始懂事。她觉得“偷”这个字永远洗不掉,只能带着女儿远走。直到今年4月,她在常州落网。

    据她称,从2012年开始,她每次作案,几乎都会用数码相机拍下现场的情况。“留条后路。”她说。

    她甚至还总结出一套作案指南:哪个部门有钱,哪个部门是“清水衙门”。“官大不管用,管事才管用”,她神秘地说,有一次,她发现某局一个处长屋里的礼品比局长屋里的值钱多了。

    目前,唐水燕向丽水警方供述的7起办公室盗窃案件,尚在调查取证期间,莲都分局无法提供唐水燕确实的作案次数和涉案金额。但针对她“自首”的内容,他们已经将情况通过内部合作平台,发往各“涉案地点”,请当地警方介入协助调查。

    “我们按照法定程序办事,不管那是谁的办公室。”莲都警方表示。

    唐水燕称,自己会服从判决,但更盼望“戴罪立功”。

    据她回忆,她的包里曾装过“江诗丹顿”和“香奈儿”,即使是现在,她也能熟练报出一连串国际奢侈品牌的名称。但此时,她只穿着20元一件的T恤和塑胶拖鞋。

    十几年前,当她还是个朴实的农村姑娘时,她拥有的最好礼物是一套白色的化纤衣服,衣角有小朵红花,“飘起来的样子永远忘不掉”。

    眼下,这个离异的女子独自抚养两个双胞胎女儿和刚出生的小女儿。小女儿的生父、她上一个男友“早就不见了”。她走到哪里都背着一只黑色的双肩包,那里面是女儿的衣物、举报材料和她的全部生活费用。

    每天,她给自己和女儿做三顿饭,拿手菜是“血鸭”,“但不是经常吃得起”。她不敢回湖南老家,因为“出了这事,我妈想打死我”。

    中午,唐水燕把五六个指天椒切碎,丢进油锅爆香。在等待午饭的时间里,她的两个女儿唱起从幼儿园学来的歌曲,边唱边跳,葫芦娃、邋遢大王,还有黑猫警长。

    “黑猫警长是抓坏人的!”妹妹举起右手,粉嫩的指尖贴近太阳穴,那是舞蹈结尾的敬礼动作。姐姐接过话,板着小脸说:“坏人就是小偷。”

    说起来,当年和女儿年纪相仿的时候,唐水燕的梦想,是当一名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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