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西这次力度空前的反腐中,吕梁官场正经受着前所未有的震荡。
从年初的吕梁市市长丁雪峰被带走开始,包括原副市长张中生,人大常委会副主任郑明珠,山西省副省长杜善学,山西省委常委、统战部部长白云,山西省委常委、秘书长聂春玉在内,6名曾在吕梁任职的副局级以上干部先后接受调查。
此外,山西联盛能源有限公司(以下简称“联盛能源”)董事局主席邢利斌、山西大土河焦化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山西大焦化”)董事长贾廷亮、山西中阳钢铁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中阳钢铁”)董事长袁玉珠,这3名曾多次登上胡润富豪榜的吕梁商人也先后被带走,而吕梁本地的国企——山西离柳焦煤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离柳集团”)的两任董事长——邸存喜与郭继平也先后被带走调查。
吕梁,这座晋西的资源重镇2003年才“撤地设市”。当时,正是“煤炭黄金十年”的发端,借由资源红利和两次煤改,吕梁在政经地位大大提升的同时,也造就了一批有影响的煤老板。
然而,资源型经济背后是商人与权力的高度捆绑。多名官员与富豪被查背后,映照出了煤矿“黑金”与权力捆绑后的政商生态乱象。
白菜价煤矿起家
在吕梁反腐中,牵扯最广、影响最大的商人当属联盛能源董事局主席邢利斌。这个49岁,起家于吕梁的富豪,既与吕梁本地的官员关系密切,又深度介入此前备受关注并遭实名举报的华润收购案,后者又牵出太原公安局窝案。
1990年,邢利斌从山西大学毕业后没有去被分配的单位报到,而是回吕梁的中阳县承包了一家小铁厂。同年,邢利斌租赁经营了柳林县金家庄煤矿,正式进入煤炭行业。当时的邢利斌就开始利用资本的杠杆:金家庄煤矿的生产和扩建资金几乎全部为借款。
邢利斌介入煤炭生意之初,资金匮乏,就从中阳、柳林等地村民手中集资购买煤矿。
一名来自柳林的知情人士称,邢利斌言而有信,到期就足额支付了集资的本金和利息,当地的老百姓都愿意借钱给他。邢利斌出具的集资借款白条,在当地一度成了可以流通的硬通货。
邢利斌有着超常的胆量和嗅觉,他精准把握住了煤炭暴涨前夜的有利时机,长达近10年持续走高的煤炭市场保证了其一手打造的联盛集团在高杠杆模式下扩张,链条仍不断裂。
知情人士称,起初吕梁乃至山西的煤矿多为村办企业,交给个人承包经营。当年这种承包还处于法律的模糊地段,敢去承包的人都有一定的想法和能力。
不过,随着煤炭价格的上涨,承包人与村里的矛盾日益加剧,承包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多选择私挖滥采,并对政府监管人员进行利益输送。
第一次变化出现在2002年,当年联盛集团所在的柳林县提出的“一退两置换”,即国有资产有偿退出、产权置换、职工身份置换政策,对全县国有企业进行改制。
当时的试点煤矿就是被邢利斌买走的兴无煤矿。回过头来看,2002年用8000万元买下柳林兴无煤矿是邢利斌人生的转折点。2002年正是煤炭价格暴涨的前夜,这笔收购此后亦备遭诟病。第二年,吕梁撤地设市,第一任市长是2003年开始担任吕梁地区行政公署专员的聂春玉。
当年年产量达60万吨的兴无煤矿是柳林县最大的国有矿。资料显示,位于柳林县城南柳石公路6公里处的兴无煤矿,地质储量15312.3万吨,可采储量14021.2万吨。按地质储量计算,邢利斌每吨付出的仅为0.52元,按可开采储量计算,邢利斌每吨煤炭付出的价格仅为0.57元,这个价格被媒体称为“白菜价”。
可以形成对比的是,2003年,柳林同德焦煤公司60%的股份就卖出了3亿多元的价格,同德焦煤公司的主要资产包括储量约为6923万吨的矾水沟煤矿和洗煤厂,价格远高于兴无煤矿。
邢利斌曾向媒体解释:“买兴无的时候,煤价是100多块钱,买下就开始涨,那假如煤价掉了呢,那我不就血本无归了?”邢利斌还称,这笔交易曾经有相关部门调查过,没有问题。
柳林当年的“一退两置换”因为涉及产权改革,一度引发巨大争议。2003年,山西省有关部门专门发文,国有煤炭企业不允许进行股权转让和托管,不过柳林煤改与2005年山西煤改的思路一致:即通过有偿出让的方式完成煤矿的产权改革。
为了规范煤矿,山西在2005年拿出了“资源有偿,明晰产权”的改革方案,只要交一些买资源的费用,矿井达到一定标准,个人就可以合法拥有煤矿的所有权。这些改革一度吸引了温州、福建的诸多商人来山西投资开矿,而大多数煤老板也由此发家。
扩张梦的破灭
产权私有化并未能遏制频发的矿难,山西在2007年再次启动煤改,通过鼓励大煤矿兼并小煤矿来实现煤炭的资源整合。按照这次改革,各地大一些的煤矿将独立保留,小一些的煤矿则会作为被兼并方与大集团进行重组。
这次资源整合的主导力量在各级政府,能否成为被保留的煤矿,能否顺利收购优质煤矿很大程度上都需要依靠政府。多位知情人士表示,通过资源整合,一些小的煤老板和凭借权力入股煤矿的低级别官员得以顺利变现退场,同时也产生了一批资金更加雄厚的大老板和与之勾兑的高级别官员。
这也是邢利斌的联盛集团急速扩张的开始。在当年的吕梁,兼并重组的整合主体企业共有27个,其中大型国有煤炭企业4个,而联盛则拿到了27个中的两个名额,即山西联盛能源有限公司与山西华润联盛能源有限公司。
山西华润联盛能源公司成立于2009年6月11日,系山西联盛能源投资有限公司(下称“联盛投资”)与华润煤业(集团)有限公司(下称“华润煤业集团”)共同出资设立。
华润联盛斥资70亿元在中阳、交口、石楼、兴县、临县、孝义等县市收购矿井39对,整合后形成13对主体矿井。2012年达到3000万吨,这相当于2012年山西省煤炭产量的1/30。
联盛自己也借此大规模扩张,一位知情人士称,联盛收购的价格很高,而联盛大肆收购煤矿的资金,大都来自金融机构的贷款。
借助煤炭资源整合的有利时机,联盛集团飞速扩张。
也就是在这次资源整合的大背景下,2010年,金业集团董事长张新明与邢利斌,还有华润集团的总裁宋林坐到了一起。当年2月9日,华润股份有限公司、华润联盛与金业集团共同签署协议,宣布金业集团被华润股份有限公司和华润联盛一起收购。
然而这笔交易却遭到了新华社《经济参考报》首席记者王文志的实名举报,王文志称,宋林在这笔收购中有渎职行为,导致数十亿元国有资产流失。
命运没有再一次眷顾胆识惊人的邢利斌,等待联盛这一阶段疯狂扩张的是煤市急转直下,长达数年的阴跌。很快,急速扩张带来的资金链隐忧凸显,联盛债务危机爆发。2013年11月29日,总资产600亿元的联盛集团因资金链断裂,提出重整申请。
一名接近邢利斌的人士向中国青年报记者讲述,在联盛债务危机公开爆发之前,她曾目睹邢利斌频频前往孝义、离石等地,争取雄踞吕梁的煤炭、钢铁领域大亨的支持。
据《南方周末》披露,截至2013年9月底,联盛对外融资总额达268亿元,而吕梁本地九家大型民营企业曾为联盛担保156.63亿元,在国家开发银行及山西农村信用合作社均有超过40亿元的债务。
2014年3月12日,邢利斌被警方从太原武宿机场带走协助调查。有消息称,邢利斌最初接受调查就是因为牵扯资金运作事项,但因为其在吕梁乃至山西的政商的诸多关联,最终成为山西反腐的一个引爆点。
买官卖官
依靠煤价飙升与两次煤改,吕梁的GDP获得了骄人的增长,并出现了一批影响力巨大的商人。“在吕梁做官跟钱斗”,这是吕梁官场人所周知的秘密。
多个消息人士指出,邢利斌与聂春玉关系十分密切,正是邢利斌牵出了聂春玉。联盛获得资源整合主体的通行证和大肆向金融机构借款之时,正值聂春玉主政吕梁。
据《中国经营报》报道,邢利斌飞速扩张时的前期工作,都是在一名时任柳林县主管煤炭的副县长大力帮助下完成的。这名副县长此后被调到吕梁市煤炭局任副局长,再之后就悄然离职。这名副县长当时就取得了聂的支持。
据了解,该副县长离职后进入了联盛,在海南从事房地产开发,在《晋商》杂志的一篇人物特写中,该前副县长被称为山西联盛集团在海南的“开疆大吏”。
而邢利斌起家时的柳林县县长闫国平更是邢利斌的重要生意伙伴:他后来成为了山西华润联盛能源公司的负责人。
闫国平当年参与并推动“一退两置换”后调任汾阳市市长。2008年,闫国平因为矿难被免职,此后闫进入华润工作。
此外,这次被带走调查的退休副市长张中生曾长期主政邢利斌起家的中阳县,后升任吕梁市分管工业的副市长。而同样被带走调查的袁玉珠,就是中阳钢铁的董事长,并在联盛陷入危机时,提供达10多亿元的互保资金。
官商结合在吕梁非常普遍。一名商人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在产权改革以后,很多煤矿的背后都有官员背景,“实际上这个矿就是官员跟商人两个人的。”这名商人说,在资源整合开始后,很多官员与小商人就借助政策顺利变现离场了。
一名知情人士称,在吕梁临县一次人事调整中,头一天常委会定下的教育局长人选,第二天公布的时候却换了人。
吕梁被查官员中,最有悲剧意味的,可能要算吕梁市市长丁雪峰。
多名熟悉当地政情的人士表示,丁在当地口碑不错。从2001年开始任吕梁地区行署副专员(相当于副市长),一直到2012年升任吕梁市市长,丁雪峰始终没能融入吕梁本地的政商圈子,很受排挤,也多次错过升迁机会。
多名知情人士称,2011年年底,为了争取市长职位,丁雪峰通过自己大同的一个老乡运作升迁,丁运作了至少3名吕梁当地的煤老板提供上千万元的政治献金,如愿当选市长,但随后不久丁就被查。
吕梁官场盘根错节,外来者很难插足,如张中生等多年深耕吕梁的干部,虽然其没有任正职,但影响力惊人且作风强势,使用各种办法排挤外来者。
离柳集团两任董事长均被带走
离柳集团是目前吕梁反腐中唯一涉及的地方国企,目前该企业的前任董事长邸存喜与现任董事长郭继平均已被带走接受调查。
这家当年资源整合时吕梁唯一的地方政府控股的企业,与邢利斌的联盛集团关系匪浅,邢利斌在扩张时曾一度希望收购离柳49%的股份。此外,据《南方周末》披露,在联盛能源的债务危机中,离柳集团对联盛能源有高达52亿元的债务担保。
离柳集团的前身为吕梁孝义市兑镇的兑镇煤矿,2002年兑镇煤矿改制为离柳集团,当时的矿长邸存喜任董事长兼总经理。
一名曾与邸存喜、邢利斌、张新明等人有过生意往来的商人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邸存喜为人很低调,曾通过战友关系结识了很多部队上的文艺演职人员。实际上,邸存喜也经常通过这层关系介绍一些部队演职人员来吕梁“走穴”演出。
联盛与离柳集团的交集发生在2011年9月,当时,由联盛控股90%的山西青鸟联盛能源投资有限公司注资40.64亿元收购山西离柳集团49%的股权。
但这笔收购的资金最后被邢利斌挪走,收购未能完成。多个信息源均表示,当地曾流传这笔收购有利益输送之嫌。
此外,多家媒体披露,这一收购的牵线人就是邸存喜通过战友结识的苏达仁。据《中国经营报》披露,邸存喜就是通过自己的战友结识的苏达仁。
一名曾与苏达仁有过数次接触的消息人士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苏平时很喜欢谈自己与明星、导演之类的演艺界关系,实际上是一个游走于企业与权力之间的掮客角色,在晋、京两地有着深厚的官商人脉。
在多个活动中,均能看到苏达仁的身份为北大青鸟执行总裁,而山西青鸟联盛就是联盛能源与北大青鸟共同组建的企业。但今年4月苏达仁被带走调查后,北大资产经营有限公司曾声明苏达仁不是北大青鸟执行总裁。
郭继平是在这笔收购前的2011年7月接替邸存喜出任离柳集团董事长的,此前郭做过当地的私企矿主,也当过分管煤炭的副市长。据《财经》杂志披露,郭继平在外地出差处理集团为其他企业融资担保的事宜时,直接在外地被相关部门带走。
由于卷入联盛的巨额债务担保,离柳集团的处境不妙。这家背负沉重退休职工负担,且矿产资源因开采时间过长日趋衰落的企业,从2014年6月6日至12月20日,有17笔共计21.13亿元的银行贷款即将到期。
反腐风暴依旧强劲,煤炭行业的景气也远未到来,当年“资源红利”下的另一面,正考量着所有当事人。
本报记者 刘星 田国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