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0棵6米高的葵组成的雕塑群,矗立在中国国家博物馆的一楼大厅。北京10月的阳光从玻璃幕墙中漏进来,使黑色的葵群跳跃着金色的斑点。国庆期间,约30万观众走进国博,他们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片葵群。从9月28日到11月8日,由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美术学院共同主办的“东方葵:许江艺术展”在此举办。
中国美术学院院长许江执意将展览命名为“东方葵”。展览按照中国传统的观物方式,分为4个主题:“重屏-东方葵”、“层览-葵平线”、“综观-一花万果”、“俯仰-共生”。“重屏”以9道大型“画屏”展示了许江最新创作的油画《东方葵》系列;“层览”以阵列般的油画长卷,向中国画的手卷致敬;“综观”首次展出了铸铜雕塑《一花万果》和百余件水彩作品;“俯仰”即为国博大厅中的雕塑葵群。
展览期间,许江接受中国青年报记者专访。出生于1955年的他自称是“向阳花开”的一代——在新中国出生,在“文革”中长大,在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中与时代一路同行。许江说:“我们犹如荒原上的老葵,永远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
中国青年报:你画了10多年的葵,为何对葵如此情有独钟?
许江:2003年8月的某日,我在土耳其马尔马拉海附近的小亚细亚高原上,邂逅了一片广袤的葵园,钢浇铁铸般和大地融为一体。那一瞬间,我所有关于向阳花的经验被激活,我不仅看到了葵,也看到了一个自己,从此开始我的葵园创作。
2008年冬季,作家余华来到我画室,看到满屋的葵。第二天,他在文章中写道:“向日葵是我们共同的一个记忆,是让我们这一代中国人热泪盈眶的一个意象。”
葵蕴蓄着那个时代集体性的精神意象。“文革”中数以百亿计的红色像章,除了太阳的形象,就是以葵花自比的人民的形象。一位观众在看过2010年我在浙江美术馆的“致葵园”画展后,在留言簿上写道:“一支葵两支葵的残破,就是残破。一片葵的残破,那是一个季节,那是一代人。”
中国青年报:你说你这一代人被三列火车裹挟:第一次是坐着火车“大串联”,第二次是坐着火车“上山下乡”,第三次是坐着火车去上大学。今天的年轻人没有这样的经历,怎么来理解你的葵和你这一代人?
许江:对画家来说,如果我们创作的东西只是一个符号,那就很值得商榷和警觉。真正好的形象不是符号,而是一个真实的生命。唤起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并不是我画葵的最终目的,真正的归宿是我们要“重归东方”。我们之前总是向西方学习,永远纠结于能为自己的家园带回什么。这塑造了我们这一代人的独特表情:负重、刚烈、自强。这种表情,会带出我们这一代人的味道,我称之为“历史性”,年轻的“葵花们”能够理解的。
中国青年报:西方艺术中也有葵的形象,如梵高的《向日葵》。你强调“重归东方”。当你的作品在西方巡展时,西方人怎么理解“东方葵”的形象?
许江:德国德累斯顿是一座在二战中被彻底摧毁的城市,博物馆的展厅就是一片废墟。在莱茵河和莫索尔河交汇的三角地带,近处是百舸争流,远处是古堡荒原,我的800棵老葵在那里“盛开”,是如此契合。每天数以万计的西方游客来这里,当他们知道这是来自东方的葵园时,都很惊叹。东方文化能否和西方文化共生,我想通过葵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中国青年报: 你是一个艺术家,同时也是一个学校的管理者,这两种身份是如何统一的?
许江:绘画中的很多思想和管理学校是统一的。我的绘画坚守传统,强调远望,所以我营造了一个大学的望境。就像“清末四大家”之一况周颐说的:“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中国美院的象山校区,因为设计者王澍获得了普利兹克奖,名满中国。但是学生在那里看到的并不是一个建筑奇观,而是面对春夏秋冬,望到青山绿水,也望到一个遥远的自己。
中国青年报:中国美院成立了一个“跨媒体艺术学院”,突破了传统的教育模式和艺术呈现,有人说你给传统绘画制造了一个敌人。
许江:这个敌人不是我制造的,是时代制造的。我们要承认,在今天这个时代,绘画面临挑战。但用手机拍照,里面的图像只有一个质感——玻璃质感。其实世界有不同的质感,怎么让绘画去表现这种质感的力量,怎么在一个下笔之间,把人所有的思想都蕴含在里面,这就是绘画的使命。
“超级女声”刚出现的时候,我写文章反对。但今天,我真觉得像“超女”、“中国好声音”这样的平台,是年轻人走向社会舞台的一个好的方式。时代的到来是挡不住的。我们这代人有责任和义务,把中国传统文化中精神性的东西融在里头,把年轻人推向不至于轻佻的舞台。
中国青年报:在中国美院2014级新生开学典礼上,你送给每个新生一份开学礼物:两支毛笔、一瓶墨汁、一百张宣纸和一册《智永真草千字文》。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份礼物?
许江:我送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工具箱,而是一个根源性的东西。不论你学习什么艺术形式,都不能割离和传统的关系。现在的孩子在中学学文化课、学绘画,实际上对艺术理解甚少,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理解更少。所以,要对新生进行手的训练,开启他心中“中国人”的情结。靠什么?就是书法。
你拿一支毛笔,才知道什么叫虚实,什么叫方圆。中国人词语世界中一些很关键的东西,可以通过书法去体会。在电脑时代,我更强调“劳作上手,读书养心”。学生要像工匠一样劳作,哲学家一样思考。
《千字文》中讲到了天地、五行、历史、人文,这是中国人认识世界的方式。《千字文》有关于王羲之、周兴嗣、智永的故事,又让传统文化如此生动。我相信总有一天,全国的中小学会有书法课;总有一天,中国会有“书法节”。
中国青年报:印象中艺术家都是放荡不羁爱自由,但你要求学生出早操,早起吃早饭,每天晚上11点断网。你为何如此强调年轻人的自律?
许江:有一次我到班上去,有几个女生跟我提意见:“我早上吃冷饭!”我想,这个很严重啊,就问:“你早上几点吃啊?”她想也没想,说:“8点半!”我说:“你8点半吃肯定是冷饭了,你7点半来吃,我保证你吃上热饭。”
这个事情后,我去了解了情况,发现孩子们每晚晃到11点才坐下来上网,凌晨一两点睡觉,早上起不来。这是很糟糕的事情,这是电脑时代一个副产品,所以后来我就11点断网。我只是建议6点出操,没有规定他们。结果有孩子在网上写,“老头子,你去死吧!”哈哈,没关系,有一天他们会理解的。
现在有的孩子碰到我会说:“许院长,我今天出操了哦!”我很高兴。其实出操不是简单的出操,而是一种生活习惯。在生活习惯背后,则是自律。如果你对自己的健康都不能自律,你在将来面对一些大事时,怎么会有大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