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协和医院妇产科主任医师,谭先杰鼓足勇气,决定给“她”写一封“情书”。
他们交往了20多年,谭先杰对“她”极为了解。虽然,那些令他刻骨铭心的记忆,大多并不美好。
这份情书名叫《子宫情事》。
他还记得,一个年轻女性,进诊时一脸凝重,但检查并无异常,被告知没有问题时却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她说自己刚结婚半年,有一次同房后出血,去当地医院检查,医生诊断她患有重度宫颈糜烂,并当着她丈夫的面说,这种情况大多是有过多年的性行为。因为这件事,婆家容不下她,来协和之前,她刚刚与丈夫离婚。
这桩婚姻悲剧让谭先杰感到既气愤又可悲。在征求了患者同意之后,他在微博上记录下了这个故事,并加上“无知,悲剧”的标注。他觉得,这不仅仅是普通患者的无知, 更是医生的无知。
“宫颈糜烂这个疾病名称是有争议的,有时候根本不是疾病。”谭先杰说,“可能仅仅是雌激素不同水平作用下的一种生理现象。”
他每天都要回答来自全国各地的患者和网友提出的疑问:
“我的乳头瘤病毒HPV检测是阳性,我是不是得了宫颈癌啊?我还能活几年啊,小孩还小!”
“大夫,我连男朋友都没有,怎么会得畸胎瘤啊?”
“我得了子宫肌瘤,我还能要小孩吗?”
一箩筐的问题中,不乏同样或者类似的疑问。2014年元旦前后,他突然产生一个念头:与其一篇篇零散地在网站上发表科普文章,不如把女性们最常关注的健康问题集结起来,写成科普书籍。
无病不被忽悠,小病不被吓倒,有病及时治疗
在“情书”里,他把子宫称为“娘娘”。他用通俗易懂的方式,向公众介绍了子宫在“战时”和平常状态下的不同作用。
他希望,这本有关女性生殖器官——子宫及其邻近器官的健康读物,能够让女性们“无病不被忽悠,小病不被吓倒,有病及时治疗”。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本书理想的阅读对象不是已经罹患了疾病的病人,而是身体稍有不适或者完全健康的女性。
在他看来,很多疾病的形成,甚至发展到无法治疗的地步,很大原因是缺乏医学常识,对疾病的预警缺少一根“弦”。
这或许和妇产科疾病往往与女性的隐私相关,出于保守的观念,有些人即使发现某些异常,也往往羞于启齿。
他接触过一些中老年的外阴癌患者,几乎都是因为不愿看医生而贻误了病情,就诊的时候,身体上的癌肿已经非常之大,无法手术,只能进行化疗。
他自己的母亲也因罹患妇科肿瘤去世。那是30多年前,谭先杰还是一名正在读初中的少年。得知母亲去世的噩耗时,他伤心得来不及哭出声就昏倒过去。
母亲的病逝让他立志成为一名医生,当时,由于医疗水平的局限,他只知道母亲死于某种妇科肿瘤,而到底是因为哪一种,却无从得知。
时隔30年,当时在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的谭先杰,从一名妇科肿瘤专家的角度,对母亲的病情进行了回顾性的诊断。最后,他得出的诊断是“子宫内膜癌”。
这是老年妇女当中常见的一种肿瘤,如果发现得早,病人可以得到很好的治疗,但到了晚期,医生也回天乏术。
“绝经后出血是这种病的明显症状。”谭先杰的语气里充满了哀伤和惋惜,“我当时就想,如果对这种明显的症状早些关注,早些治疗,我妈妈当初可能不会去世。她可能还会很健康地活很长时间。”
“并不是说老年人就无知,只是有些根深蒂固的看法,让她们不愿去看医生。”谭先杰总结道,“再有一个容易贻误治疗的群体,就是工作特别忙碌的‘金领’女性。”
这位妇科肿瘤医生将一些妇科肿瘤比作火灾:刚起火的时候一杯水就能浇灭,发展成燎原大火的时候,消防队来了也无济于事。
作为一名产科医生,马良坤对这种遗憾也深有体会。这位北京协和医院产科副主任医师还在优生科学协会、妇女发展基金会和健康教育协会等学术团体担任兼职专家,经常会到农村或者城乡接合地区,指导当地医生向农民普及孕产知识。
她发现,因为对产检的重要性认知不够,不少农民对这个环节非常茫然。有的妇女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超声波单子,以为那就是做了产检的证明。
正是因为这样,本来不那么严重的小问题变成了严重的疾病。“比如最简单的妊高症,就可能发展成子痫(也就是俗话说的抽风),发生血小板降低、胎盘早剥、胎死宫内、产妇大出血。”电话里,马良坤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种情况,做医生的,真的就只能无奈地叹息:她怎么不早知道!早知道,早处理,就不会出现这么严重的情况。”她在每一个“早”字上,都加重了语气。
“孕检、分娩、母乳喂养,每个阶段都有相对应的知识,这些不是先天都会的,我们都得通过学习才能得知。”她说,“就像考试一样,生孩子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考试,这份答卷将伴随你终生。”
男医生写妇产科的事情,稍微用词不当就是猥琐、流氓
与谭先杰在微博上的活跃程度相类似,上海市第一妇婴保健院的龚晓明也经常通过新媒体普及妇产科知识。
不久前,他忍不住在微博上吐槽,某些不专业的医学网站“沾满了老百姓被坑害的鲜血”。
他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现在不少患者就诊之前,喜欢到网上搜索相关的内容,然而,网络上铺天盖地的医疗信息,不少出于广告目的, 既坑害了缺乏辨别能力的患者, 又给医生与患者的沟通带来障碍。
谭先杰对此也深有体会,他坐诊时经常会碰到患者询问:大夫,为啥网上有人这么说,还有人那么说?
他感觉到,随着网络的普及和获得信息渠道的多元化,现在很少有患者对疾病一无所知。相反,人们在看病之前多会在网上进行了一番搜索,但问题也就来了——海量的信息之下,鱼龙混杂,人们更不知如何选择。
这种困惑往往会引发人们的焦虑感,不知所措的人们会放大自己的每一个症状,将自己与那些严重的疾病对号入座,变得疑神疑鬼。
马良坤将这种情况归为“另一个极端”。有的产妇看了太多、特别专业的书,开始对自己的很多检查指标抱有一种苛刻的态度,对生产的过程也充满了无数种设想,甚至在意每一次胎动的感觉,稍有异常,便大惊失色。
这样的现象,事实上也是妇产科知识、乃至整个医学知识科普所面临的一个问题:对公众的科普,应该做到什么尺度?
谭先杰在写作《子宫情事》时,也曾遇到过这样的问题,感觉如果写得深了,即使是医学生也需要时间才能领会,写得太浅,又无法完全解答清楚人们的疑问。
纠结到最后,他选择尽量写得浅显一些,有些问题如“蜻蜓点水般”,他说他仅仅是希望读者们心里多一根警惕的“弦”就好。对涉及手术操作、用药的具体问题尽量不谈。“对治疗过程几率很小的风险,医生当然需要了如指掌,但没有必要为了引起关注而夸大。”他说。
“古人说,君子远庖厨。后厨的有些事儿,只能厨师知道,否则人们会对餐桌上的美食无法下咽;医学上的事情,有些知识给医生讲清楚说明白是必须的, 对公众没有必要介绍得太深,否则非但无益于患者的治疗,还凭空加重了患者的心理负担。”谭先杰坚持认为科普应该有度。
在他的这本新书里,他不但用了类似评书一样的章回体,还使用了不少新潮的网络语言和通俗而形象的比方。他用“太后”和“娘娘”来形容卵巢和子宫的关系,用“风情万种温柔乡”来比喻女性的外生殖器和乳房。
在介绍怀孕和分娩的章节之前,他还不忘加一段“温馨提示”,将自己的书称为《产科医生》和《产科男医生》这两部时下热门电视剧的科学版,劝那些无缘体会分娩苦与乐的男性朋友轻松阅读,以“了解我们来到这个世上是何等不易,且行且珍惜”。
他将“别人看八卦、刷微信”的时间都用在了这本科普读物的写作上,对没有更多时间陪儿子一起玩感到有些内疚。尽管如此,他觉得自己已经努力了,却仍然众口难调。
“男医生写泌尿科那点儿事,用词再大胆、再畅所欲言都无所谓;女医生写妇产科,再前卫新潮也都可以。唯独男医生写妇产科的事情,稍微用词不当,就是猥琐、流氓。”他说,“介绍女性的生殖健康知识,也要卡着尺度。”
通过科普改善医患关系
谭先杰上一次在网络上备受关注,是一个多月前,他以长微博的形式,对湖南湘潭妇幼保健院一名产妇死于羊水栓塞一事的医学科普,语言一如既往,平实而富有逻辑。
“羊水栓塞本来就是一种低概率的急症,正是因为如此,这种严重的低概率事件才并不为公众所熟知。”马良坤说。
“公众对于某些低概率急症没有认知完全是正常的,但作为媒体,如果报道中缺乏常识和专业性,就会误导舆论,造成的影响将是巨大的。”经常帮媒体的朋友检查稿子里有无医学“硬伤”,成了谭先杰的一项额外工作。
他每周三下午出诊,有时候一下午要面诊近60名患者。为了节省时间,谭先杰常常一下午不敢喝水、不上厕所,即使这样,留给每个患者的时间,也只有几分钟。
时间的紧迫令他感觉很难受,“对于比较复杂的医学问题,即使是有医学背景的人,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分钟之内,彻底搞清楚,更别提大多数公众了。这样的情况,很容易因为沟通不充分,导致医患矛盾。”
从这个角度来说,向公众普及医学知识,对于改善医患关系,具有一定的意义。当然,这种科普,应该是来自一线医生的医学知识和临床经验,而非“喝绿豆汤治百病”、“喝芒硝水排百毒”之类,打着养生旗号的伪科普。
谭先杰始终难忘母亲去世时,由于他在50公里外的县城寄宿上中学,家人害怕影响他学习,直到寒假回家时才告诉他这一噩耗。
他说:“我原来总想尽可能多看病人,做手术,搞科研,写论文。但我逐渐觉得,如果能让广大女性朋友认识妇科疾病或者肿瘤的征象,早期就诊、早期发现、早期治疗,效果比多看几个病人,多做几台手术或多写几篇论文或许更好。”
本报记者 张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