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哪个报纸编辑能像本·布拉德利这么风光了。他是肯尼迪总统的挚友,他用400多篇报道把尼克松拉下了台,福特总统感谢他“是《华盛顿邮报》帮我拿到这份工作的”,他在克林顿的陪同下接受奥巴马为他戴上的自由奖章。
任《华盛顿邮报》总编辑26年,他公开五角大楼越战文件、追踪报道水门事件,赢了一场官司、炒了一个总统、退了一个普利策奖、激励了无数人投身新闻。
扮演他的电影演员获得奥斯卡最佳男配角,崇拜他的报纸编辑竞相模仿他“一边露出天神笑容,一边说几句粗俗语言”,配合他的编辑记者愿意随他“翻山越岭、浴血奋战”,冲开一切挡在真相前的羁绊。
当老年痴呆使他一生的记忆渐渐淡去,在聚会中只能坐在厨房里发呆时,人们依然竞相坐在他身旁,仿佛“他还在发光”。
10月21日,93岁的本·布拉德利在家中自然死亡。奥巴马在悼念声明中称,对于布拉德利来说,新闻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更是对公众事务重要的部分。作为一名真正的新闻人,布拉德利不仅让《华盛顿邮报》成为美国最棒的报纸,而且在他的影响下,一批记者秉持着职业操守,报道越战、水门等重大历史事件,完成了他们的使命。
1921年出生于波士顿贵族家庭的布拉德利可以有无限的可能性,但他打15岁起就发现了自己对新闻事业的热情。经历了大萧条和小儿麻痹症,这位布拉德利家族第52个哈佛毕业生从海军退役后开始了记者生涯,并迅速在华盛顿的新闻竞争中脱颖而出。这并不意外,当与你关系要好的邻居肯尼迪幸运地当选了总统的时候。
“有朋友参与美国总统竞选的那种感觉,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出乎意料,也是让人着迷和兴奋的。而对于一个报人来说,不仅有这种喜悦之情,心头也会有疑虑:你到底是一个朋友呢,或是一个记者呢?”多年后,布拉德利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写道,如果自己当时知道肯尼迪和一名与犯罪集团有牵连的女子朱迪丝·埃克斯纳有一段情,或许会舍弃友谊而选择将其曝光。
肯尼迪遇刺的几个月前,《华盛顿邮报》出版商菲利普·格雷厄姆自杀,报纸由其遗孀凯瑟琳接管。布拉德利临危受命,担任执行副主编,并继而在1968年出任主编。
布拉德利决心把这份只有靠“女人那些事”吸引人的小报办成最富有影响力的报纸。他招兵买马,“只雇用比自己聪明的人,并协助他们施展才能”。
这位极具个人魅力的编辑在自传中轻描淡写道,“倘若要想让编辑能够得意地把腿搁在办公桌上,接受别人的恭贺,那可需要许多人发挥才干,日夜奋战,全力以赴。如果有这样的人才,编辑只需静候佳音就行了。”
记忆逐渐模糊的布拉德利可能忘了,当恭贺到来时,他的脚没搁在办公桌上,而是站在了法庭上。1971年,一位前政府官员把曝光越战内幕的美国五角大楼文件交给了《纽约时报》,《纽约时报》发表3天后,尼克松政府授命一家联邦法院,以这些内容会对国家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害为由,禁止继续公开。而与此同时,《华盛顿邮报》也获得了这份文件,几经斟酌,最终在布拉德利的推动下发表了此文。
《华盛顿邮报》被控损害国家利益,与白宫对簿公堂,几经磨难,最终报纸胜诉。在一张照片中,布拉德利手上拿着五角大楼文件一案的判决书,挥着右手满脸笑容,右脚高高地踩在桌子上,露出一大截袜子。
凯瑟琳事后感慨布拉德利的作用:“他订立了基本原则,(把这条线往前)推,推,推……迎着指控和威胁,不屈不挠地追逐真相。”
福特总统任职期间,在“周六晚间面对面”节目上说了一句俏皮话:“是《华盛顿邮报》帮我拿到这份工作的。”
五角大楼文件事件刚刚过去一年, 1972年6月,5个人因闯入水门大厦内的民主党全国总部而被捕,《华盛顿邮报》两位年轻记者鲍勃·伍德沃德和卡尔·伯恩斯坦立即着手开始调查,当记者们向着白宫一手导演的全面消息封锁突击时,布拉德利是他们最好的掩体。
布拉德利允许他们在报道中引用匿名消息源“深喉”提供的消息,这无疑承担着巨大的风险:“确实有风险,很多为新闻事业所吸引的年轻人都面临着这种风险。但是,这正是设置编辑岗位的初衷。” 33年后提及此事,布拉德利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在整个事件持续发酵的28个月里,《华盛顿邮报》共刊载约400篇文章。布拉德利发现“整个世界被谎言压得让人窒息,而总统成了说谎大王。”在伯恩斯坦的回忆中,那时白宫新闻发言人每天都会跳出来抨击《华盛顿邮报》,点名批评布拉德利和两位记者,“然后,布拉德利则给我们鼓劲”。
最终,这起政治丑闻大白于天下,尼克松被迫于1974年8月辞职,《华盛顿邮报》对水门事件的报道赢得了1973年的普利策公共服务奖,真正成为了国际性大报。
布拉德利从此对“绝对真实”形成了习惯性的不信任,“无论存在多少争论,这些争论有多少层面,又有多少人来引导舆论,从水门事件开始,在听过官方叙事后,我都会去探寻真相。”他称记者为“最好的谎言侦探”,把“戳穿谎言”作为新的行为准则。
“做新闻就像每天都从不知道是什么的水果上咬一口。”布拉德利称,“可能要咬上20多口,你才确定这是一个苹果。再咬上几十口,你才知道这个苹果究竟有多大。”
没有什么能阻止他追寻真相的脚步,无论是政府压制还是普利策奖。
1981年,《华盛顿邮报》一名年轻记者珍妮特·库克以一篇关于8岁男孩染上毒瘾的报道荣获普利策奖,然而直到库克获奖之后,包括布拉德利在内的人们才发现,整个故事纯属编造,甚至库克本人进入报社的履历也是伪造的。
布拉德利第一时间归还了普利策奖,并令监察专员调查并报道此案。
布拉德利对此“很受伤”,他后来回忆道:“我从未想过有人会对我说谎,有人竟然杜撰整个报道。等到我发现的时候,一切都为时已晚。不过我们一致认为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承认此事并向公众披露实情。”
去世前一年,在白宫接受奥巴马颁发“总统自由勋章”的布拉德利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雪白的头发和从前一样梳得一丝不乱,只是浑浊的眼睛已不再活泛。据其第三任妻子萨利·奎恩透露,布拉德利已患老年痴呆症多年,“他被确诊有段时间了,但病情明显严重起来大约是两年前。”
其实早在20年前,布拉德利就已经“选择性地”忘事了。1991年8月1日,布拉德利和以往一样准备召开报道会议,直到看见每个人都穿了与他一样的白领T&A牌衬衫(尽管多数是仿货),方才恍然想起,自己要退休了。
“本创造了我们为之努力的这家报纸……只要我们还在这间编辑室里工作,本对待新闻界和生活的态度都一直会留在我们心中,永远不会改变。所以,本,即使是很久之后,这还是你的编辑室。”工位的空隙里站满了鼓掌的同事,后面的人甚至站在了桌子上,布拉德利左手插兜,两腿有些别扭地成一个内八字,站在前边空地上尽可能洒脱地向人群挥手。
退休后的布拉德利被任命为名誉副总裁,在《华盛顿邮报》拥有一个玻璃隔出的办公室,他笑称自己像个“博物馆里的摆件”,他的办公室成了新记者“入职参观的一个景点”。
如同水门事件后新闻学院挤满了想成为伯恩斯坦和伍德沃德的学生一样,前来应聘《华盛顿邮报》新主编之位的人们纷纷穿起白领衬衫,希望像布拉德利一样一边露出天神般的笑容一边说几句粗话,但都难得其精髓。
没有另一个布拉德利了。《时代》杂志评论道,没有谁像他一样从追踪报道里得到如此多的乐趣,也没有谁像他一样使追踪报道如此富有乐趣。
奥巴马称赞他是真正的新闻人,他建立的新闻职业标准,代表了真实、客观、细致的报道模式,他的成绩引领着更多人进入新闻行业,实现自己的价值。
晚年的布拉德利则常常坐在玻璃办公室里,笑呵呵地说幸亏自己赶上了报纸的黄金年代,电子时代的竞争压力真让人头昏脑胀。
他的记忆与他的时代一同逝去,曾经那些真真假假满满当当地塞在他的脑子里,但不知从何时起,这位有史以来最有名的编辑开始扪心自问,“在我的心里,为什么华盛顿每年的重要历史事件都开始变得渐渐模糊起来,就像衣服上沾的颜料一样,颜色越洗越淡……我还能记住一些政治人物的个性,但是对他们的政治观点我就逐渐淡忘了。”直到10月21日,他的困惑与呼吸一同安静地停止。
“本是一位真正的朋友,也是新闻事业的天才领袖”,报道水门事件的鲍勃·伍德沃德和卡尔·伯恩斯坦在悼念声明中说,“他永远地改变了我们这个行业。追寻真相是他坚定不移的准则。”
布拉德利的回忆录《美丽人生》,中文译本名为《最“危险”的总编辑》。他在回忆录中设想过自己的身后事:“我敢保证,到我离开人世的时候,肯定会举行一个专门活动,来祭奠让《华盛顿邮报》赢得十八项普利策奖的布拉德利。不过从一定意义上说,这些奖其实也并不值几个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