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江南人来说,吃螺蛳就是一场斗智游戏。
小小螺蛳小拇指尖那么大,力气却不小,看着外地人横嘬竖嘬,却根本没法让螺蛳露个头。我就可以表现了,优雅地轻轻夹起来一个,在嘴唇上轻轻一吸,滋溜,完整的肉进了嘴,我的舌头巧妙一卷,再用门牙轻轻一磕,将螺蛳身体的后半段留在嘴外面。
这全套功夫使完一遍,估计其他食客没啥感觉,却在我的唇齿间留下了独门的鲜味儿,关键在心里留住了满满的得意——别看我在北京长大,能吃会吃的唇舌功夫可还是继承下来了。
远处,是青山竹林,层层白房黑瓦的老楼,眼前,是稻香阵阵,小溪游鱼。坐在有“太湖气魄、西子风光”的东钱湖岸边吃着故乡的味道,边看水村山郭酒旗风,不禁神魂飞荡。
“我就是要做一个让我们七零后怀旧的地方。”宁波东钱湖山水一号的老板张君珠是我的同龄人,面目娟秀却身材高大,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童年梦,我能不能做一个地方有山有水有农田,让城市人回归初心的生态乡野的俱乐部?”她便把自己的业务重点,从生产汽车零部件和园林工具转来做一站式的开心农场。
这不是没有道理的,对很早就离开江南的我来说,老家都城镇化了,只有千篇一律的楼房垂柳,乡里乡亲的私生活也像城市一样被包裹起来。梦里童年今何在?那是一段不可捞不可驻的记忆,在内心深处,总有挥之不去的失落。
我的印象江南就是吴冠中的画,寥寥数笔勾勒出来的雪白墙壁与黑色屋檐,彩色的一片片回忆穿插流动于其间,亲切却抓不住。而这里,张君珠把很多关于江南70年代的元素填充在我黑白的印象框架里了。
嘬着螺蛳,眺望着远方,心里惦记的,是无法回去的生机勃勃的村庄。那田野、那桑蚕、那泥塘、那铁锅澡盆和顽皮得要死的小男孩,让我忍不住笑出声。
在我的家乡,从后门一出来,就是水塘。经常有邻家男孩上房揭了瓦,能听见他妈妈的怒吼,然后就看见男孩从后门冲出来,纵身跃进水里奋力游走,留下妈妈在岸边气哼哼地骂几句。
如今枕河的老屋只能在旅游景点看到了,跟田园远远隔绝,透着假。
山水一号的餐厅门前是几十亩良田,每一块都挂着牌子,被上海宁波人认领了。有很大一片地是被某国有银行、某保险公司包租,赠给大客户开心的。
在东钱湖我还吃过一道菜叫做怀古青鱼。城市人到节假日就拼命地开车往这赶,惦记地里的菜熟了。还真是怀古的感觉。
再看旁边,城里孩子尖叫着追来追去,滚铁环、玩泥巴,父母撅着屁股跟娃娃们摸鱼摸虾,呼喝着乱作一团。
在一大片齐齐倒下的稻田前,我接到了第一个问题:请猜猜这是为什么?来客们都懵了,稻穗太重,等着被收割?被路过的汽车压扁了?一个河北来客得意地回答,被风吹倒的,这里会有台风。
地上歪着一个破破烂烂的手扶拖拉机。又有人发问:发动机安哪儿了,播种的机关在哪儿?一个河南男生又抢答成功。
这么多年,城市人习惯了嘲笑农民,害得名校高材生也对农家生活只能低调。随着雾霾一阵紧似一阵,高密度生活被非典、埃博拉吓得打颤,“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现在是抬不起头来了。
风水变了,成功人士要上得厅堂下得农庄。左右逢源于俗世也有个后花园过纯粹一点的归隐生活。甭管你在多高大上的国际会议上,一阵洋文一阵古文证券、金融、国际秩序、国家安全,内容多入时风光,但休假了,就想着在地里摸摸这摸摸那,朋友来做客,抬起腿两脚泥,地头就把菜炒了。送礼待客,没有山野味儿有机菜简直拿不出手!
东钱湖是浙江第一大天然淡水湖,为杭州西湖的3倍,总蓄水量3390万立方米,过去一直默默无闻。自从人们意识到生活家庭很重要,养生很重要以后,越来越多的游客出现在此。看环湖一周45公里的跑道上,点缀着散步的人,疾走的人,跑步的人、双人自行车四人自行车慢骑洗肺的人。
湖边的湿地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螺蛳壳,不知是否有渔民刚满载而归。
在这里还保留着抓螺蛳(螺蛳的宁波话)的传统。大家最熟悉的是“摸”,直接用手;还有就是在河埠头绑几片棕榈叶,甚至一条尼龙布,在湖里漂上一夜,等到第二天一大早,上面就爬满了螺蛳。
湖边的孩子们最喜欢天热去游泳,顺带拎个竹篮,一个猛子扎下去,就能捞上一篮螺蛳来。
当地人还有这样一个说法:没有下饭(宁波话:菜),就去抓碗“老实鱼”,说的就是螺蛳了。
简简单单在油里爆炒,撒些盐在上面,原味鲜美,最好佐酒。家里人围坐一起,一边吃螺,一边谈点历史逸事,格外温馨。
记得当年教我吃螺蛳,我用嘴猛嘬肉都不出来。爸爸说,做人做事不能一条道走到黑,只用一种力。有时候为了进一步你可以退两步啊。你把螺蛳倒过来,在尾巴处吸一下是不是就好吃多了?
我如法炮制,“兹”的一声,一团肉携鲜掉眉毛(江南俗语)的汤扑进我的嘴里,好享受好有成就感。当年只知道是吃螺蛳的技巧与道理,现在想来,怨不得古来江南出才子,出官员。人的知识、技能并非第一要技,分寸、进退才是竞争最重要的能力。只会使蛮力、脑筋不拐弯,怎么做得大事?
东钱湖处处有让人怀古之所:陶公半岛横亘湖心,远眺似伏牛饮湖,别称伏牛山。山巅松柏浓郁,涧麓民居云集。事业如日中天的人在这里也要掂量掂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的典故。民间有越大夫范蠡功成身退偕西施隐居垂钓于此的传说。
为什么陶朱公拥绝世美女与半个中原的财富,为什么他的命那么好,长寿富足舒适?文种与他同助勾践成事都是人中龙凤,却因不知进退而功成命丧,看他俩一逃一死的不同结局,所以汉代的张良才激流勇退,没走韩信的老路。这是有悟性的人!
从模样俊秀的宁波市市场监督管理局东钱湖旅游度假区分局副局长范雅琴那里得知,东钱湖湖泊休闲节今年主推钱湖家宴。原来,不仅是山水一号,纪家庄会所、二灵山温泉酒店、钱湖悦庄酒店等所有东钱湖餐饮业都在抱团儿打亲子牌家庭牌。他们在八项规定后敏锐地捕捉到了餐饮市场的变化,抛弃了高端奢华的宫廷宴,回归了我们嘴巴肠胃最喜欢的大众化平民化的俗菜小吃,把“钱湖四宝”的青鱼尾巴、钱湖螺蛳、钱湖朋鱼、钱湖湖虾等当地原生态的土特产菜肴,打造成200元左右就能享用的地道“钱湖家宴”。
据说,在中国历史传说里,陶朱公范蠡既是隐士的鼻祖、生意人的老祖宗,也是情圣的代表。
由他风水驻扎的东钱湖也自有一番不一般的浪漫风情。
“你知道这个炒螺蛳还有个什么名字吗?有什么典故吗?”席间的一位先生原来是宁波大学的老师,说起什么都头头是道,他的问题都是有难度的,不太好答。
我摇头。
“这叫钱湖之吻”。
那么罗曼蒂克!我来了八卦精神。
原来,在宁波东钱湖边上,是海军某部驻地。这里辖区的不少官兵在异常艰苦的环境中守岛守礁,常年见不到几个人吃不到几口蔬菜。所以每次家属探亲都是部队首长亲自陪夫妻吃饭。按照东钱湖名菜的惯例,湖鲜四宝必须上桌。但炝炒螺蛳端上来以后,北方的小媳妇左看右看不会下筷子。领导就示范着夹起来一个放嘴里,说,这是“钱湖之吻”,你好好想想见到爱人久别重逢后的感觉,这螺蛳你就会吃了。
北方大妞不是吹的,精研之后,吃螺蛳顺得就像嗑瓜子一样。
宁波人好聪明,一盆螺蛳,不仅让古人推销,部队官兵也成了主角,螺蛳还代表了我们年轻时激情燃烧的岁月。
看来,这螺蛳青鱼做成的怀古菜不仅让人怀历史怀人生,还怀童年怀爱情,真是味足情浓,回甘隽永。
小小的螺蛳,大大的鲜味,这里一位诗人说,“东钱湖像月光一样幸福,一样与世无争。”归隐后的范蠡成了全中国第一大商人,抽身吴越之地,却控制了中原财路。我看,这退一步进两步的做法,只有善吃螺蛳的人才想得出。
本报记者 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