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入体制8年后,老蒋想要寻找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仿佛经历了一次筋疲力尽的长跑,空落落的,又隐约有一丝兴奋。”他这么形容辞职被批准的感受。
老蒋并不老,1982年出生的他,刚过而立之年,是某市中级人民法院行政审判庭副庭长,前途光明。
“不过,我还是会回来的。”老蒋对中国青年报记者说。
现实:“依法办案不是水平,把事情摆平才是水平”
老蒋叫蒋阳兵,2006年大学历史专业毕业后,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进了某市中级人民法院。用网络语言说,老蒋就是个“考霸”:2007年,他又以389分的成绩通过国家司法考试。2012年7月,通过公开竞岗,被任命为行政庭副庭长。
“做事有干劲、对自己有要求。”曾经的同事陈铎(化名)这样评价老蒋。在他看来,跨专业还能高分通过司法考试,又能在实践中游刃有余,足以证明老蒋的实力。
而他不知道的是,法律,曾是指引少年小蒋的“明灯”。
小时候,老蒋家“囊中羞涩”,没有多少钱买课外书,他就“一读再读”学校发的《治安管理法制教育读本》。这也是老蒋对法律的最初“触电”。上了大学,这个历史专业的学生勤工俭学,又帮老师制作了法律课程课件和普法网站。
“我喜欢法律,严肃、正义。”老蒋还记得自己刚考进法院时的心情,“每天都很开心,觉得审判工作充满了神圣感,做什么事情都特别有激情。”
但当他真正成为一个“主审法官”后,发现了理想与现实的差距。
“特别是在以行政机关为被告的行政审判中,因为牵涉到多方利益,常受制于各方干扰,影响了法官的独立裁判。”老蒋抱怨。
“早几年,动不动要服务大局,如果地方党委不满意,法院的业绩就靠边站,这让我们法官无所适从。”老蒋告诉记者,基层法官本来就案子多、压力大,还要承受很多审判职责之外的工作,例如维稳、化解社会矛盾。
“一些法官甚至会被政府借调去搞征地拆迁、征收社会抚养费、路桥费。”老蒋说。
“我的主管领导就曾在一线参与征地拆迁,我也被叫去参加过征地会议,为政府出谋划策。”老蒋感叹道,“有领导对我们说,‘依法办案不是水平,把事情摆平才是水平’,作为一个法律人,对此很纠结。”
“法院有时候也不讲法治精神了”
让老蒋还感到纠结的,是“法院有时候也不讲法治精神了”。
2010年4月,他所在的中级法院搞非业务部门中层干部竞争上岗,要求报名者须工作满3年。老蒋原以为自己符合条件,结果却被告知工作时长不包括试用期,他年限不够,没有报名资格。
“这就是体制,”老蒋叹道,《劳动法》明明规定,工作时间是从第一天参加工作起算的,不分是否是试用期。
“工作多4个月的就一定比少4个月的更能胜任中层干部岗位吗?”回忆起来,老蒋仍感到啼笑皆非。
按照法院规定,任命助理审判员满3年后,才能提请该市人大常委会任命审判员。于是,从2008年开始,老蒋就一直在等待,最后到2012年4月,才提请该市人大常委会被任命为审判员。
“我觉得我一直在等,如同等待戈多。”老蒋自嘲道。
2011年春节期间,老蒋写好了辞职报告和求职简历。“但如果以助理审判员的身份离开,怕让人误以为自己混不下去。”老蒋决定再等等看。2012年年初,法院展开新一轮竞争上岗,他报名了。半个月的努力后,他被任命为行政审判庭副庭长。
“我真的觉得,我要走了。”老蒋不止一次地告诉身边的人。也有朋友劝他:“法院环境最糟糕的时期你都待过来了,说好的司改就要来了,何不再等两年?”
事实上,一直以来,老蒋真心等待的,就是司法改革。“司改这个小姑娘,早就该走下阁楼了。”他在博客中写道。
2008年,中央政法委颁布《关于深化司法体制和工作机制改革若干问题的意见》,主要改革内容包括政法经费保障、司法权力重新配置、规范司法行为、落实宽严相济政策等方面。
从那时起,老蒋就对司改充满期待。
今年6月,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领导小组审议通过《关于司法体制改革试点若干问题的框架意见》。7月,最高人民法院第四个五年改革纲要发布。
“四五改革纲要都出来了,法院的春天还会远吗?”老蒋在微博上问好友刘仕毕。
刘仕毕在某省高级人民法院工作,同为法官的他,和老蒋在网络上相识,对司法改革、法治建设等问题的关注,让他们成了莫逆之交。
和其他人不同,老刘鼓励老蒋离开,在这个有着20多年审判经验的法官看来,当前法院留给年轻人的上升空间还是太窄了。
“像一个基层法官,干了一辈子,最后副科、副主任科员、主任科员退休的一大把。职级上不去,相应的待遇、社会评价也上不去,发展空间不大。”刘仕毕告诉记者,“老蒋有胆量,有胆识,他应该出去历练一番。”
就在老蒋辞职被批准1个月后,今年10月,刘仕毕也向省高院提出辞职。
“等不到退休了,现在都看得到20年后的自己,没意思。”刘仕毕说。
他在老蒋这条微博下面回复:“从节气上说,小寒之后有大寒,大寒之后有倒春寒。春天不易来。 ”
老蒋没有受到这位好友“悲观”情绪的影响,他觉得,“这一次的司改前景大好。”
但老蒋还是决定,“不想再等了。”
“最精华的青春已经给了法院”,这个32岁的法官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现在的司法状态,离他理想中的还有距离,改变可能还需要五年、十年。“这段时间,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很短,但是对于个人来说,就是人生的一大截。”
老蒋不再捧体制内的“饭碗”,但他也不想“放下筷子骂娘”。他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很感激在法院历练的8年。
“很多时候,体制外的人不知道体制内公权力的运行状态。而法官考虑问题更加周全,办事会更加严谨、理性。特别是在中国的法院做法官,要多角度思考问题。”老蒋说,如果一开始就做律师,看问题或许就没这么全面。
“以前是小法官,现在是小民工”
离开法院,老蒋来到深圳,成了某律师集团的一名有待认定的“律师”。
“因为刚出来,还没有申请到律师资格,申请到律师资格,可能要一年左右的时间。”
对于这一次的等待,老蒋很平静。他在距离事务所15分钟脚程的地方租了一间房,每天徒步上下班。
“以前我是小法官,现在就是小民工了。”老蒋自嘲道。
按照相关规定,法官转行做律师的,两年内不能出庭,且终生不得在原任职法院打官司。老蒋准备头两年在律师集团,以顾问的身份提供一些服务。
“这只是一个过程,必须要经历的,正好我可以用这一年的时间沉静下来,学点自己想学的东西,看点自己想看的书。”老蒋说。
来深圳时,老蒋的行李很简单,除了证件和几件衣物,还有两本最近正在看的书:贺卫方的《逍遥法外》和钟殿舟的《互联网思维》。“一本跟法治精神有关系,一本跟最新的社会形态有关,这对自己思考问题的视野有改进作用。”
在微博上,老蒋时常和学者、律师探讨眼下的法律争议和社会热点问题。他心中一直有个“法律共同体”的梦想。在他看来,过去几年,由于立场、工作性质的不同,庭审时,司法人员、律师之间频发冲突,这并不正常。
“其实,这几个群体之间应该良性互动,否则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各说各的,难以形成真正的法治社会。”老蒋认为,法律共同体的形成,也是法治社会的前提。
这位曾经的法官,也不认为自己已经和体制势成水火。“做律师能丰富我的职业体验,使业务能力、理论水平、综合素养有更高的提升。”老蒋说,如果环境允许,他还要“杀”回去,做个更好的法官、检察官。
“希望这次的等待不要太久。希望那时,行政的已归行政,法律的已归法律。”老蒋说。
实习生 杜江茜 本报记者 庄庆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