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山流传着一则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一个17岁的妙龄女子在路边卖茶叶蛋,卖到感天动地,蒋氏父子在日月潭涵碧楼度假,赶走了所有的商户,只给那姑娘特许经营的执照。到今天,已经80多岁了,这个老太太还在认真地做茶叶蛋卖茶叶蛋。
阿里山茶叶蛋老太太就是一个传说,没到台湾前,就有台湾朋友问我听过阿里山的茶叶蛋没有。我当时没听过,就说,一定要到阿里山让他请我吃饭,一个茶叶蛋也太小气了吧。
他反唇相讥,你们就知道阿里山、日月潭,对我们台湾一点不了解。
到了才知道,阿里山茶叶蛋不一般,根本就是一个地标!在当地的名气绝不逊于台北101大厦。
导游祥仔是国民党,台湾的统派,对我们格外地贴心。在日月潭的游船之上,我们醉心于云雾蒸腾的水面,开满鲜花的小岛,迷蒙笼罩的涵碧楼,在纯精神畅游时,他忽然拿出了一摞热烘烘的塑料袋。每个小袋子里面是一个茶叶蛋。我摇摇头,不吃不吃没心思。有人轻轻地将热气放出来,一股浓郁的肉香飘散出来。这让我正激烈上演从前国共争斗故事、蒋家秘闻美龄八卦的脑电波一下中断,变成密密的山峰,食欲从心底升起,四两拨千斤地吹散了历史的烟霞。
台湾当地人的逻辑就是跟我们不太一样,如果在大陆拜谒中山陵,谁会想到口腹之欲呢?
另一个让我惊诧的逻辑,是台湾人特别推崇翠玉白菜。大家都知道,老蒋出逃的时候,把中华看家的宝贝都运过海峡去了。“台北故宫”里现有文物65万件。但出人意料的是,到哪里,他们横讲竖讲的就是光绪帝瑾妃的嫁妆——翠玉白菜。
现场看,那真是块很滥的底料。我们微信朋友圈传来传去的翡翠碧玉鉴赏里的货,水色、光泽、完整度、质感都比这块玉好。但那个清代工匠,费尽心机,按照这块次品翠玉的色彩走向和裂纹,雕刻出了白菜和匍匐之上的蚂蚱蝈蝈,真是活脱脱的青口冬储大白菜。
到了台湾,心底升起的是一杆秤,遇到什么都要掂量掂量。两岸的差异到底在哪,差距到底多大?为什么他们有那么多羊脂美玉夜光杯,都无所谓?同理,台湾夜市有那么多美食小吃,为什么台湾人独独对老婆婆的茶叶蛋推崇备至?
阿里山茶叶蛋没有大陆的那么咸,吃不出酱油的味道,却层层叠叠,用几种不同的清香包围着我的嗅觉味觉。然后,翻身进入食道,继而去温暖我凉凉的胃。阿里山水草丰茂巨木蔽天,总隐隐感到潮气寒气环绕身体。茶叶蛋果然有食疗的作用。据说,老婆婆是用阿里山的香菇和南投出产的阿萨姆红茶,跟自己的秘方调料相伍配,熬制6个小时才做出来的。
漫步在朴素的台北故宫房子里,欣赏那些绝世珍宝。登峰造极的昂贵、巧夺天工的技艺,都让人想把玩想占有。所以有杀戮流血有笑里藏刀有图穷匕首见。好东西总被历史上的各色人等抢来抢去,不停易主。就是被主人埋在了地底下棺材里,有一天也会被盗墓被抢走。
什么能真正留下来,留给自己或子孙呢?
第一是专心。
茶叶蛋老婆婆是大女儿,17岁就要负责一家人的生计。卖茶叶蛋早就卖出了名,有一次下雨,蒋经国甚至给了她一把伞。像这种情况,我身边的成功人士会有两种选择,一是立刻华丽转身,靠与经国的一伞之缘,赶紧出书讲课,当媒体明星社会贤达。第二是挣了钱就跑,转型做更体面的职业。看看我们创业板上的合伙人老板们有多少是奋斗上了市,就赶紧卖股票享受生活的。当年的理想在哪里,留下的只有钱是真的。
茶叶蛋再好吃,能上天?是因为老婆婆60多年的专注在感动激励身边的人。当年她是个有责任感的小姑娘,瘦弱的肩膀挑起一家人的生活,现在她是个有责任的长辈,慈蔼的笑着递茶叶蛋给爱吃的来客。那是个简单的励志故事,通过温热你的肠胃让你领悟未来的药引子。
这服药对我身边的人很有用。因为满屏幕的说法,是“站对了位置猪都能飞上天”、“抱对了大腿你就平步青云”。难道现在最热门的马云马化腾就是会站地方的猪吗?他们趴在小黑屋子里整夜整夜的做程序的时候,我们正在酒吧歌厅正在花前月下或者抱着电脑玩弱智游戏呢。有那么辛苦的猪吗?
想想如果老婆婆搭上了“蒋总统”的快车放弃茶叶蛋经营,当媒体明星,或在电视上秀才艺,估计很快,她不仅名声坏了,而且在1988年1月蒋经国去世国民党式微后,她也没什么可蹦跶的了。她的每一步都稳稳当当,不求什么人不靠什么神,凭着一个个味道甘醇的茶叶蛋积累自己的业绩,在游人中立下口碑。
这才真是互联网思维的精髓“针尖捅破天”。
第二是敬畏心。
当年珍妃貌美伶俐瑾妃肥丑迟钝,光绪自然爱漂亮又善解人意的妹妹。但瑾妃床头,放着娘家赠她的礼物——翠玉白菜。她就是这么块糟糕的翠玉,浑身裂痕,色彩生硬。自己没有什么才智,白菜象征清白,只能守拙,只能雕刻自己的性情。所以当残忍的婆婆慈禧对珍妃痛下杀手之时,瑾妃非但没被株连,还跟着皇家的人马走上逃亡路。
瑾妃能善终,必须要感谢翠玉白菜的工匠。
我不能想象每天这个工匠面对着这块滥玉料,是怎样的翻过来掉过去地审视琢磨,不仅要雕出一棵白菜,让它在清宫里不被笑话,还必须完美到成为旷世之珍。
这工匠具备了怎样的钻研精神和唯美技巧呢!
我们经常听到,老师数落学生素质低烂泥扶不上墙,父母批评不肖子顽劣不听话,职员咒骂客户刁钻古怪难伺候,媒体人嫌受众低俗浅薄难迎合。但有没有人像这个工匠这样,摸透这块滥玉的每一条裂痕,每一处色彩的走向,每一个凸起和凹陷?我们有没有珍惜当下看重自己,虔诚用心?
我的女友最近去清华讲课,谈到纸媒的困境与消亡的时候说,在我眼里,这个行当是灰色的,但注定也是很明亮的。“如果报纸有一天注定消亡,那么先于报纸消亡的一定是责任和理想。”
她就是那么个对文字有诚心有定力的人,无论你风吹浪打,只把形形色色的中国字把摩于指尖心中。吴冠中曾说,如果一幅画不能打动我,触动我的灵魂,就不是好画。文章也如此,如果不能打动别人的灵魂,消亡也是应该的。
如果你不把自己当成艺术家,做个工匠,该转行转行该再就业再就业,因为纸媒的职位里已经没有那么多的刚需了。但如果你从不把自己当做匠人,将现代社会层层包裹的敬畏心拿出来,你早晚会成为艺术家。
一个茶叶蛋很快就吃完了,但老婆婆留给我的味道缠绵不去。谁还会认为她是个卖茶叶蛋的小贩?台北故宫翠玉白菜的参观只能停留20秒,但它给我的震撼让我双耳嗡嗡。谁会否认那个离世上百年的工匠就是一位艺术家呢?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那些总想跟着风的草们,永远成不了被风吹起来的猪。阿里山老婆婆的执着,翠玉白菜作者的赤诚,还有我那位可爱女友的坚信与淡定,都是我漂泊恨海的舟楫,是我胃寒时候必备的一个暖洋洋的茶叶蛋。
堵力文并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