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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多的时间内，江苏连云港灌云县环保局副局长陈守明经历了停职、复职。
停职是因为今年2月上旬，环保部华东督查中心接到举报后，查实江苏和利瑞科技发展有限公司(下称“和利瑞”)在地下偷埋66.6043吨危险固体废料，身为县临港产业园区管委会副主任、县环保局副局长的陈守明和管委会环保分局局长吴述新被问责。
可风波远未结束。几个月之后，当地又爆出多家化工企业私设排污管道入海的丑闻，此事也被环保部调查证实。9月底，环保部公布的重点环境案件中，就有数起案件涉及该园区的3家化工企业。
在几场环保风暴后，灌云县“回归原点”，采取了整顿企业、重建环保配套、引进市场化污水处理厂等一系列措施，对环保的重视程度超越了经济发展。
深埋地下的秘密
9月29日，环保部公布的《2014年8月重点环境案件处理情况》中提到了灌云3家化工企业的违法行为：连云港映山花化工有限公司私设暗管偷排废水被罚10万元；连云港科田化工有限公司废水污染防治设施未经验收，擅自投入生产，私设暗管偷排废水，被罚25万元，并责令其年产2000吨的化学用品项目停产；连云港花碟化学有限公司利用雨排口外排废水，被罚5万元。
这些企业被查处源于灌云县的“查暗管防偷排”专项行动。从4月下旬开始，环保部门购买了专业探测器，沿着河道检测了两个多月，每个重点企业周围都要探测一圈，最终查到了这些偷设暗管的企业。
“查暗管防偷排”专项行动始于今年4月当地渔民的举报，随后这些深埋在地下的秘密才被公之于众。
今年4月，江苏省灌云县曾通报，4月23日，环保、海洋和渔业等部门在县临港产业区挖出4条暗管。经核查，确定4条管道中有两条管道是江苏明盛化工有限公司的废弃管道，另外两条来自园区的映山花化工和科田化工。
连云港映山花化工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徐慧林解释说，该企业今年2月24日开工铺设暗管，随后园区内的和利瑞事件被披露，园区管委会曾要求企业承诺，不能私埋固废，不能私埋暗管，企业也就将暗管撤除了。
日前，记者在映山花化工看到，暗管虽然已被拆除，但仍然可以见到当时暗管的接口，这条从工厂污水处理池通往园区污水处理厂的排污管道上装了一个阀门，阀门打开，污水就流入园区的污水处理厂，关上阀门，污水就可以全部随着暗管的方向，直接流向黄海。
徐慧林接受媒体采访时称，“当初存在侥幸心理，做了一点违法的事情。”
为什么环保部门一直没有发现深埋在地下的暗管？
陈守明解释，以前查暗管只能依靠群众举报，暗管深埋地下，看不见摸不着，管道又很复杂，要经过河流、水泥路，方位不好确定。如果没有群众举报查实，也不一定能查到是哪家企业的。直到后来看到群众使用专业设备检测，他们才去购买专业设备。
跟不上发展步伐的环保配套
今年2月17日，上市公司闰土股份公司选择临时停牌。停牌当天，这个中国燃料巨头承认其子公司“和利瑞”在两年前，擅自将危险固体废料填埋在自家厂房的地下。
4月27日，灌云县环保部门就“和利瑞”偷埋危险废料事件，对企业罚款20万元，司法部门依法刑拘5人，批捕4人。灌云县委、县政府已启动问责程序，环保局多名负责人被问责。
10月31日，仍处于停业整顿的“和利瑞”厂区内挂上了新的宣传语，“既要金山银山，又要绿水青山，有了绿水青山，才有金山银山”。
陈守明说，在环保部环监局和华东督查中心督办之前，他们也曾接到过群众举报，但他们接到的照片比较模糊。环保部督办后，他们在厂房下面挖出连泥带水的66.6吨固体废料。
这些固体废料被埋在地下1米深处，撒上散土后浇上混凝土，随后又铺上大理石，让当地的官员们都觉得震撼。
为什么埋下这么多固体废料，当地的环保部门却没有查到？
陈守明解释，公司在生产过程中产生的残次品，怕总部（指闰土股份公司）知道后责罚才选择偷埋。环保部门检查时只查看相关的环保记录，但是残次品的记录在环保相关记录上体现不出来，因此监管有难度。
但另一个问题，号称“中国染料清洁生产示范基地”的临港产业区为何拥有众多重污染企业，是否在建设中提前配备了具有相应处理能力的废料填埋场？
中国青年报记者调查发现，临港产业园区在2009年投产后才引进了第一家专门处理危险废料的企业。临港产业区相关负责人对此解释，“刚开始可能没有考虑这方面的影响。”
陈守明也承认，园区建设初期，固体废料处理的配套设施没有同时上马。
值得关注的背景是，临港产业区建立时，正是苏南和浙江等经济发达地区淘汰重污染企业之际，在这样的契机之下，临港产业园所在的燕尾港迎来了大批南方的化工厂进驻。
环保配套跟不上还体现在，园区没有进行雨污分流，有化工企业利用雨排口外排废水。
今年4月27日，中国青年报记者在燕尾港六圩闸看到闸内涌出深红色水流，大片浮沫卷涌而至，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流向大海。
一家化工厂的负责人介绍，园区一开始雨污没有分离，政府允许往河里排放，“到后来才严格要求，不允许排到河里”。
陈守明介绍，目前，园区投入5800万元用于建设明管工程，他们把之前园区内的9条沟填平，建成标准的2米宽、1米深混凝土下水道，每个企业只留一个雨水排口，在排口处设有标志，每个重要排水口处都设有摄像头全天监控。
谁来监督污水处理厂
企业的废水处理需要两个环节，第一个环节是经过企业的预处理，达到污水处理厂的接管标准，才会送到污水处理厂进行第二个环节处理，处理后再排入大海。
灌云县临港产业区管委会原环保分局局长吴春祥称，废水预处理的成本大约每吨100元，而普通的也在每吨50元。按污水处理厂的处理标准，根据浓度大小，一般需要每吨10元。
吴春祥举例说，一个规模中上的化工企业，一天大约能产生3000吨废水。每天废水的处理成本都在18万元以上。
当地环保志愿者肖江说，据他们调查，有的企业每天污水处理费高达90万元。现实中，不少企业都有明暗两套排污管，明管对付检查，暗管直排大海。
污水处理厂本是化工园区最后的屏障，但据分析，园区的污水处理厂目前尚不能完全满足所有企业投产时所需的废水处理要求。
有媒体报道称，园区的污水处理厂日处理污水能力1万吨，仅从园区37家企业申报的排放污水量来看，每天会产出废水4.7万吨。
公开资料显示，污水处理厂是2005年开始建的，2008年正式投入使用，而他们只接受通过环评的化工厂。目前，通过环保验收的有90家企业。
陈守明说，污水处理厂对接受企业排放的污水有很多限制。比如，企业污水必须经过预处理，达到三级排放标准，否则污水处理厂不予接收。
陈守明说，原来污水处理厂由园区管委会直接管理，这种监督模式比较尴尬，政府盼着企业发展多缴税，遇到污染问题处理起来就会棘手，“我当时兼任污水处理厂厂长，其实并不便于监督”。
现在园区已经引进了一家新加坡污水处理公司，园区投入7400万元，重新改造污水处理厂。这个新成立的污水处理公司，新加坡公司占股80%，地方政府占股20%。“以前我们政府做污水处理，技术资源有限，经验也不丰富。” 陈守明说。
市场化的污水处理模式也区别于以前。陈守明说，以前的污水处理厂接受的污水COD（化学耗氧量）指标不能超过800。这会让企业铤而走险，直接通过暗管偷排。COD指标800成为一条红线。
现在的污水处理厂，COD指标能达到2000，“企业处理过的污水即使有些超标，污水处理厂也能处理，但是他们要付出高额的污水处理费”。
陈守明说，现在污水处理是市场行为，市场监督也很强，新加坡企业如果想盈利，就会把园区内的这些化工企业盯得死死的。
企业的心态也随之改变。现在企业宁愿多出点钱，也不敢偷排。与其向污水处理厂缴纳高额污水处理费，还不如偷排。“但偷排，抓一个死一个。”
江苏明盛化工有限公司副总经理沈歆说，政府的环保措施倒逼他们转型。考虑到如果把污水直接送到污水处理厂成本太高，他们专门投资1.5亿元在公司内设立污水处理设备，用来提炼硫酸钠，这个可作为原料销售。经过公司处理的污水再排放到污水处理厂，污水处理费也大大减少。
陈守明说，大家对环保的想法发生了改变。以前废气治理，都认为“哪个焚烧炉成本低就用哪个”，现在他们要求企业必须使用达到标准的焚烧设备，“该花的钱一分都不能少”。
“环保搞不好，也要丢乌纱帽，坐大牢”
当地不愿透露姓名的官员称，一系列环保案件出来后，园区几乎所有企业都停产整顿，涉案企业也被处罚。“处罚从来没有这么严过，以前从未有企业员工因环保问题被批捕，也从未有政府官员因环保问题被免职”。
当地政府还通报称，对暗管排污行为，一律移送警方侦办，并由环保部门高限处罚；构成犯罪的将根据“两高”司法解释从严从重处理，决不姑息迁就。
据当地官员介绍，与闰土股份相关的3家化工企业设在临港工业园区。江苏明盛还是园区的第一纳税大户。公开资料显示，2006年，江苏明盛试产当年实现产值1亿元，创税收1500万元，新增就业岗位140个。
一边是政府招商引进的纳税大户，一边是民怨很深的化工企业。
吴春祥说，环保分局一开始只有工作人员11人，而他们要面对123家化工企业。如果企业不配合，他们的工作就很难开展。环保分局拥有的“最高权力”是开罚单，最高限额20万元。如果要处罚企业，仍需上报政府批准。他们没有强制执法权，去企业检查时，显得“身单力薄”。
陈守明说，目前环保分局已有24人，但是正常配置需要40人。
他说，2013年6月19日，两高发布司法解释，环境污染入罪。其中专门有一条非法处置填埋固体废料，3吨以上可判刑。明年新的环保法实施，在环保方面会更严格。
今年8月，江苏省环保厅和公安厅联合出台《关于加强全省环境保护与公安部门执法衔接配合工作的实施意见》，其中提到，环保部门在查办行政案件过程中发现涉嫌环境犯罪行为的，经本部门主要负责人审批后24小时内移送公安机关。
“现在省里规定，公安部门必须参与环境执法。”陈守明说，他们与公安部门的关系改变了。“现在与园区派出所合作，发现偷排，不管是否有毒，首先是治安拘留。”
从今年2月开始，灌云投入巨资对园区进行环保系统改造，主要针对废水、废气、固体废料、视频探头、清污分流、雨污分流。县化治办牵头组织验收，环保、安监、经信局、发改委、化工协会、园区管委会，每个参加验收的单位都要签字。采取评分制，85分以上才过关。
园区进行化工整治，限期治理一批，停产整改一批，取缔关闭一批。产业园总共123家企业，最多时候停了115家。限期整改了38家，停产整改了56家，取缔关闭29家。“污染重的都是效益差的，使用淘汰落后的设备，政府也想把它们关闭”。
政府经济发展受影响。灌云县环保局副局长陈守明说，七八九3个月用电量下降40%，GDP下降40%。
陈守明说，灌云县委书记鲁林开会专门强调，企业无论大小，只要超标排污，都要停产，都要抓人。
“领导在环保上的态度很强硬，说经济搞不好与环保局没有关系，而我们手中的权限变大。没人来保护上市公司，处罚企业没有哪个人能打招呼。”陈守明说，现在园区内所有企业都要重新签收，县委县政府要求谁签字谁负责。
陈守明时刻感受到身上沉甸甸的担子，他说，“以前GDP抓得非常紧，GDP搞不好要挨批，现在环保做不好要丢乌纱帽，坐大牢。”
本报南京11月24日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