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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2月17日 星期三
中青在线

庭前“独角兽”

本报记者 杨杰 《 中国青年报 》( 2014年12月17日   10 版)

    12月10早上,像往常一样,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副院长邹碧华和妻子一同出门,道别。中午,在从一个会场赶往另一个会场时,邹碧华感到心脏不适,在医院做完心电图,47岁的邹碧华就轰然倒下了。晚上,法律界怀念邹碧华的消息在网络上铺天盖地。

    有人感叹,在司法改革的博弈中,看不见的对手拿走了优秀的探路者。圈内人称他是司法改革道路上的燃灯者、布道者,是学者型的官员,是法律系统最好的产品经理,“法官当如邹碧华”。

    怀恋他的人很多。一些小县城有过一面之缘的法官、律师都纷纷发文悼念。很少有一位法官的去世,能引起来自不同领域的众多法律人的共同尊敬,一时称之为“邹碧华现象”。

    事情来得有点突然。这些天,邹碧华本来要接受媒体的采访、到现场为评优的年轻同事加油、翻阅部下收集来的司改“吐槽”……他正在写一本关于法院管理的书,已经改了好几稿,如今,再也没有可能得知他想给这部新书起什么名字了。

    但这一切似乎又有所征兆。表姐夫在电视节目上看到他,感慨最近是憔悴了。在离世前的一周,邹碧华刚刚改变了睡眠时间,由凌晨一点变成零点。他反复跟家人说,有点累、有点累。这在往常,是极少见的。他身体一向很好,是国家级运动员,一直保持着健身的习惯,大冷天也只穿一件蓝青色的衬衫。

    遗像中的邹碧华面带微笑,胸前戴着法院的徽章。前来悼念的人从大厅排到了门外几十米。大屏幕上,邹碧华举起法槌的照片被反复播放。

    他举法槌的场景,同行、律师再熟悉不过了。邹碧华在长宁法院做院长时,就格外注重维护法官与律师的关系,曾发表过一篇流传甚广的文章:《法官应当如何对待律师》。他发出的最后一条微信是:盼律师执业环境越来越好。

    一位老律师对中国青年报记者感慨,法官和律师关系在2012年尤其紧张,甚至有律师被法官驱逐出庭。在那样一种大环境下,邹碧华没有对律师“落井下石”,他倡导建立法律职业共同体,要善待律师。这使得很多没见过他的律师,都自发地悼念他。

    在执掌长宁法院期间,邹碧华郑重地推出了《上海市长宁区人民法院法官尊重律师的十条意见》,上面写着:庭审中法官不得随意打断律师发言,并要求法官不应当着当事人的面指责、批评律师,更不得向当事人发表贬损律师的言论。

    “律师对法官的尊敬程度,表明一个国家法治的发达程度;而法官对律师的尊重程度,表明这个社会的公正程度。”没人想到那会是邹碧华的最后一次演讲,在11月23日全国律协民委会年会上,邹碧华勾画了一个在互联网背景下,由法律共同体共同管理的“未来法院”蓝图。  

    他当时一只手拿着话筒,一只手遥控着PPT,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标准的社会精英形象。

    他喜欢泡茶、美术、摄影,又研究宗教,但就是这样一位颇有艺术家气质的人,总是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情。

    司法改革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去年的十八届三中全会启动了一场近年来力度最大的司法改革。今年7月,上海公布了最新一轮的司法改革试点的“简要方案”。9月5日,上海任命了首批289名司法辅助人员。这被誉为“史上最大力度”的上海司法改革方案的第一步。

    全国法律界的眼睛都在盯着上海,而邹碧华是上海试点的操盘手之一,他在上海高院主抓司改工作。法官员额制、配备司法辅助人员等改革均有他的参与。同事曹红星说:“体制上的障碍我们突破不了,他敢于冲到前面。”

    一位曾采访过邹碧华的上海记者直言不讳,“司改不仅动了制度,还动了人。”法官员额制就是要将法官、检察官缩减至法院员工总数的33%。邹碧华向来不主张一刀切,忽略年轻法官的利益。“一方面要切别人的蛋糕,一方面舆论总在骂,还有上层领导的压力。”个中利益纠缠与矛盾可想而知。

    在7月公布方案之前,上海高院司改办的年轻人觉得“太难了,做不下去了”。后来在一起吃饭的饭桌上,邹碧华鼓励他们,“怕什么,坐在这桌子上的人,智商加起来都爆表了”。他让年轻人读《致加西亚的一封信》,那是一本讲述追求卓越的书。

    “背着‘黑锅’前行,是改革者必须经历的修行。”最高法法官何帆在悼念邹碧华的文章里说。邹碧华曾经宽慰他:做改革,怎么可能不触及利益,怎么可能没有争议。对上,该争取时要争取,该顶住时要顶住;对下,必须要有担当,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那些在一线辛苦办案的老实人和年轻人吃亏。

    一位系统内的晚辈吐露心声:法官不仅仅应当是份糊口的工作,更应是法律人追求理想信念的目标和归宿。这艘船正在风浪中行驶,而邹碧华正是站在船头的几个人之一。谁都知道司法改革难做、难推,而这一步步,我们只希望是在朝着应有的方向前进。

    “改革这种事情一直是一点一点往前拱的,每次能有一点点进步就是成功。” 邹碧华有一次在司改交流群中说。

    在同事眼里,他始终是个乐观的理想主义者。“他是很好的企业高管,特别强调数据,我们做出一切结论,必须有数据支撑。” 上海高院研究室主任张新说。谈到邹院长,这个来自西北的中年男人几度落泪。这几天,他刚刚把微信名改成“累了就歇会”。

    按照官场上的规则,参加活动时,张新应该陪同直接领导邹碧华。邹碧华不许,他常说:“现在的人力资源成本是很昂贵的,你们先去忙。”

    他时常想用24小时的时间,干出48小时的活儿。他约下属谈事,时间精确到分钟。推开他的办公室,光线有些暗,位于中间的书架挡住了窗外的阳光。桌子上还留下几张黄色的便签,他懂得规划时间,常常把一天要做的事情写好。即便是在飞机晚点时众人的恼火中,他也能坐在一边,气定神闲地看完一本书;或是聚精会神地准备下一次会议的材料。

    《要件审判九步法》就是他在北京培训时写完的。这本书被称为“法庭上的独孤九剑”和“葵花宝典”。虽然不厚,却为法官判案提供了具体可行的方法论。邹碧华带的第一批学生夏光根说,这是法院系统的实务必读书,法官每人一本。

    追求完美的他有时也会对同事发火。因为达不到要求,一些属下甚至害怕看见他。“他要求很高的,比如拍个片子,他跟对方说,你们要找两个人专门来记我的要求。” 一位上海高院的信息处基层员工说,邹院长的记忆力很好,PPT有什么错误,他扫一眼就能发现,工作人员摆席卡,他能看一眼就指出名字的错误。“他做事太仔细了”。

    但在工作之外,同事都觉得他谦和有礼。在长宁法院当院长时,他常去收发室跟看门的大爷聊天。新年联欢会上,他能叫出每一个年轻人的名字、家乡以及毕业学校。他也时常去看望失去孩子的当事人,并在离任后特意叮嘱接班人“一定要经常去看看他,他的孩子没有了”。

    通往家里的电梯里依然弥漫着鲜花的香味。邹碧华的家被书占领了,除了上下两层的书房,家里凡是能放下书架的地方都堆满了书,有的索性放在地上,笔直地码到了屋顶。即便是去北京培训的短暂时间,邹碧华还是搬回了18箱书。

    以前,儿子逸风在房间里有些懈怠的时候,每当听到父亲的脚步声就很紧张,但父亲最终总是走进书房。逸风在父亲离世的前一天,刚刚过完21岁生日,因为工作繁忙,父子俩交流并不多。很多时候,习惯晚睡的逸风睡前看到书房的灯还在亮着,一直想跟爸爸说一声“早点休息”,却从未说出口,总觉得来日方长。如今,他只是哭着希望天堂也能有书房。

    邹碧华和自己的学生说:“如果一个礼拜没有联系我,说明你们没有看书。”在邹门弟子微信群里,学生们觉得对不起老师的儿子。“老师除了工作上的事情,更多的时间花费在我们学生身上,我们分享了属于儿子的父爱”。

    已经成为法官的夏光根说:“一直是他在帮助我们,我们连给他搬个东西的忙都没帮过。一直想着等他退休了,我们工作十多年,总会有更多的东西回报他,但现在来不及了。” 

    唐豪臻是邹碧华带的最后一个博士生,他还没有毕业,老师却已经不在了。他说,这位设计师和领路人再也看不到司法改革成功的那一天。

    当17岁的邹碧华离开家乡,开始追寻法理之路时,他记得,阳光正静静地照着潦河的水面,白色沙洲上,飞鸟们在玩耍。岸边金黄色的油菜花,似乎透过清凉的空气向他招手,又似乎在开怀地欢笑。他说,那欢笑中有宁静,有智慧,有成熟,也在暗示着秋天的果实。

    2012年的清明,刚刚参加完北大同学聚会的邹碧华写下了一些文字:“如果人生可以重新开始,我仍然会选择跟大家同学,会更加珍惜我们在一起同窗的日子,会设法参加每一次同学聚会,会很认真地去做好以前没有为同学们做好的事情……”

    可是他的人生不能再重新开始了。在殡仪馆里,一位法院的同事,用手擦了擦棺木的玻璃,后来又掏出纸巾,隔着玻璃用力地擦了擦,在手机上写下一句话:我在他身边了,他很好。

    庭前独角兽是邹碧华的微博名。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有以下文字:“(法的繁体),刑也。平之如水,从水;廌,所以触不直者去之,从去。”意思是说,“法”字之所以偏旁为“水”, 是因为法律如水那样公平;“廌”是传说中古代的一种独角兽,生性正直,古代用它进行“神明裁判”,见到不公平的人,会用角去顶,因此也就有了“去”。

庭前“独角兽”
人命关天,总要有人站出来说话
于是,从此过上幸福生活
陈安妮:梦想
吴美玉:逃跑
徐元章:结束
朱丽叶: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