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爷爷的时候,我常常记起小学时的一些事,那里面夹杂了太多的人生况味而显得不够明亮温暖,我却总也忘不掉。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作业很少,放学后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消磨。常常是一回到家里放下书包,我就跑去村口的河沟旁玩水,看里面的小鱼。
河沟的水很清澈,有种带褐色暗花纹的大脑袋的鱼,常常趴在河底一动不动,待到你真的伸出手去,从两旁把手掌慢慢推进,再猛地一扣——居然什么也没有,只有指缝里沾着些柔软的淤泥与青苔,它原来竟是那么机灵。石头缝里藏着泥鳅,似乎没有趴趴鱼灵活,可捉到手里捧出水面的时候,就见出它的优势来了,滑腻腻的身子在指缝里拱来拱去,手心一痒,身子一歪打个趔趄,泥鳅就趁机迅速逃走了。
水面上经常浮动着一群似乎从鱼卵里孵出不久的小鱼,细细的只有1厘米长,浑身最醒目的是两只眼睛。有一回,爷爷给我捉了几条这样的小鱼,他用双手在水面上捧上一捧水,让水滴从指缝流出去,小鱼就留在手心里,徒劳地扑腾着。我乐呵呵地把它们放在罐头瓶里,透过玻璃仔细看它们侧身亮晶晶的银鳞。
那两条小鱼我养了挺久。那一阵爷爷在附近找了个工作,在建筑工地看门,晚上也会睡在工地宿舍。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很兴奋,揣上两根自己舍不得吃的火腿肠,一溜小跑去找他。我让爷爷去我家吃饭,他说工地管饭,已经吃过了。我又拉着爷爷去旁边的水沟一起捉小鱼,可他并没有太多的自由时间,很快就要回工地。我拉着他的手,紧紧跟着。他住的地方非常简陋,硬木板床,新砌的砖墙水泥抹得很敷衍,带着恶意的粗糙。爷爷自己住一间小屋,旁边的大间通铺上住着外地来的建筑工人,他们正聒噪地说着我听不太懂的方言。
于是我每天放学后都去找爷爷。有一天,爷爷有些郁闷地跟我说,他的手表丢了。他睡觉时习惯把手表摘下来放在枕头旁,可能是旁边屋子的人趁他睡着时用铁丝钩探过来钩走了——墙上四处都是大的缝隙,有的甚至能伸进小孩的拳头。然而只是怀疑,没有确凿的证据,爷爷又是个懦弱的好人,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我暗暗怪他太怂,然而自己也一样怂,只是沉默着用硬纸壳把墙上的那些缝隙通通塞住,心里知道这样并没有什么用,但还是想努力做点什么。
我回家跟妈妈说起,妈妈怪爷爷不谨慎,出门还跟在家里一样心大,乱摘什么手表。但妈妈还是让我把爸爸的一块旧手表拿给爷爷,怕他看不到时间,心里发慌。我便兴高采烈地送了过去,煞有介事地叮嘱他保管好。
那个建筑队很快离开了,爷爷的工作也就结束了,他住回了自己家,只剩下他抓给我的小鱼在罐头瓶里继续欢快地游着。放学回来的我,突然觉得少了些什么似的,感到淡淡的失落与惆怅,竟提不起兴趣再去沟渠捉鱼了。
爷爷今年已经89岁了,我生下来时他似乎就是个老头,而现在他是更老的老头了,依旧那么客气,给他倒杯水都一再推让: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他自己颤颤巍巍的,常把水倒在地上。
爷爷从事过很多短暂的工作,卖过冰棍,做过糖葫芦,炸过油条,看过工地。他什么都会,似乎又什么都没干成,那些经历却给了他谈资,只要提到一个关键词,他立即会像按下播放键般讲起从前的故事。多年来他一直很爱我,我似乎没为他做过什么,只是管他叫爷爷,装作很感兴趣地听那些已经烂熟于心的故事。我其实很像他,客气敏感又很怂,他们有时管这叫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