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曾经羡慕过家里开杂货店的小孩。想吃什么,手往货架上一伸,随便拿,不必跟大人要钱,不必攥着钱跑出家门跟小店的人比划描述自己想买的东西,多好。
爷爷家的胡同口就有一家小卖店。冬天的时候店里生着炉子,倒也暖和,这时节便常常聚集一些有闲的男人,一起打扑克牌、打麻将,或者下象棋,围观的人往往比参与的人还要多。生炉子产生的煤烟混合着男人手中的香烟,烟雾缭绕,一直在屋子里待着的人似乎不觉得呛。人气会促进销售,店主也就这么纵容着大家。于是我更不喜欢在冬季到这样的店里买东西了。
那家店开了很久,想必是能够盈利的,又或者店主喜欢这样热热闹闹的生活。
家里有些亲戚也动过开杂货店的念头。最先付诸实施的是一个表姐夫,他突然在村里主干道旁租住的房子里拨出一间来,卖起了日用百货。为了支持他,同村的舅妈常常绕上200米的路来买东西——油盐酱醋总是要买的,被自家人赚去总比被外人赚去要好。但我总觉得去亲戚家买东西会有些尴尬,虽然那时候的我还在上小学一年级。
有一回,我想吃五香瓜子,第一次打算去表姐夫的店里看看。他并不说话,我站在玻璃柜台外,小声问,有没有五香味的瓜子?表姐夫说,只有原味的。我手里捏着钱,想说不买又不太好意思,表姐夫也就那么表情呆滞地僵在那里。最终我还是把钱递了过去,然后拿着那包原味瓜子,心情略微低落地回去了。
表姐夫似乎不擅长做买卖,头脑和嘴巴都不怎么灵活,那个小店开了没多久就倒闭了。表姐夫继续从事他的电器修理工作,我再没去过他们家那间房子。
我姑姑家拥有一间小店的时间也很短暂。在表妹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常年赋闲在家的她突然萌发了开杂货铺的念头,觉得应该很轻松就能赚到钱。她和如今想开咖啡店、花店、书店的姑娘一样充满天真的想象。创业门槛并不高,办营业执照、进货,东厢房朝向马路的地方开了个小门,屋里放几个木头货架子,瞬间就变身成一间乡村小铺。表妹算术学得不错,周日也能帮着照看生意,那一阵我去姑姑家,常常和表妹在店里玩。
几个月后的一天,姑姑神色黯淡地去了我家,我从她和我爸妈的谈话中得到这样一个信息:姑姑被人骗了。有几个外地人上门来推销,她竟像被灌了迷药似的,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搭进去来买这批东西。当时她兴冲冲地怀着赚钱的梦想,让表妹在一旁拿着计算器算账,而当那几个人离开,留下一屋子的东西时,她又后了悔。那堆东西十分庞杂,有写不出字的圆珠笔、假冒伪劣的洗发水、镀金的项链……姑姑的店,就此关了,洗发水拿来洗衣服,剃须刀片爷爷拿来刮脸,一直用了十几年也没用完。那一阵姑姑的梦想破灭,对自己的愚蠢充满了怨恨,觉得日子艰难、生活无望。但后来过着过着,也一路走了过来。如今姑姑一家已经搬进了楼房,表妹也毕业嫁人,老屋被拆掉许久,这一段小店的故事他们不再提起,很可能大家也都忘记了。
我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也看过一阵店,发现有一间小店并没有想象的那般愉快。那时我们家住在学校空闲的屋子里,当教师的妈妈被分配在学校经营的小卖部。后来我妈跟我爸商量好,决定把店租下来一年。
妈妈并不擅长算账,也就没有清楚的账目表,那小店是否赚钱、赚了多少钱我们谁也说不清楚,只记得那一阵子我家的经济相对紧张。我和爸爸被迫卷入经营小店的“事业”中,爸爸要去批发市场进货,我放学后有时要守着柜台卖东西。我并不是个大方开朗的孩子,卖东西也就卖得不太开心。尤其是当饮料厂的人来送货,妈妈又恰巧不在时,那人就去教室门口问:“小卖部那家的孩子在不在?”我便更加窘迫,之后班里同学常常拿“小卖部的孩子”来打趣我。
我们家开店时也曾遭遇过一次金钱上的损失。小卖部的柜台只是个普通写字台,收到的钱我妈就随手塞在抽屉里,有时转身去货架上拿东西的时候,抽屉没有推回去,就那么敞着。有一天,一个外地人来买东西,发现了可乘之机,他拿着100元钱,要买一支笔,妈妈找了钱给他,他又要求再换一支——就在妈妈转身的当口,他把手伸进抽屉,轻松地捏出那100元,迅速走掉了——这个结论是我妈不断反思得出来的。当时是课间,我也曾在店里短暂停留过,喝了一袋饮料,为此妈妈还怪我为何不多待一会儿。20世纪90年代的100元还是很值钱的,妈妈失眠了好几天,我也暗暗自责,从此在钱的事情上分外小心,变得更加小气。
不过,那段时间也有美好的回忆,小时候的我喜欢吃夹心奶油蛋糕,到货的当日,我常常不吃午饭,只吃蛋糕,妈妈也纵容着我,作为我在店里帮忙的回报。
从前我一直不太喜欢跟人打交道,买东西时必要的交流曾经也让我困扰,后来,超市开始兴起,需要跟售货员直接沟通的杂货铺时代基本上结束了。
即便在乡村,也有了可以在货架上自由挑选的空间,我的社交障碍也在岁月中治愈了。不过,现在再回想起开小店的那些人和事,顿时觉得许多年的时光一起如潮水般涌了上来,满满都是回忆。表姐夫、姑姑和我妈都过得比从前好,那段经历在漫长的人生中不过是昙花一现,很快消逝了。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小梦想,成也好,败也好,挺一挺总会过去。在这个过程中,身上难免被打上些烙印,从中学到点什么,然后被生活推着,不断向前。
闫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