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职那天的天气真好,冬日的阳光铺洒在马路上,连我的手指都显得沉静而光滑。我要去远方追求自己的生活了,而不是老死在单位高耸的围墙里。
工作时工资微薄,没有存款,辞职后没了收入,但我顾不上担心。我已逃离命运安排的荒谬生活。我的理想早就瘦成了一根骨头,这根骨头让我决定离开这座北方的古城,到南方的深圳去,听说那里有自由,还有文学。
那一天终于到来,除了一个帆布双肩包,没有多余的行李。双肩包里有两本小说,一本是奈保尔的《半生》,一本是莫迪亚诺的《青春咖啡馆》,都是关于逃亡的故事。那次我没有搭乘公交车,顶着茫茫夜色,步行去火车站。火车站熙熙攘攘,密布着旅客、售货员、逃亡者和骗子。
辞职之前,我在一个基层机关单位当合同工,虽说大大小小的稿子都出自我手,但我算不上刀笔吏,只是一名穿着制服的小丑,过着唯唯诺诺的打工生活,每天要写的各种汇报材料让我厌烦。我不甘心那种生活,一想到在那样一个地方上班,看着别人脸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就心惊胆战。
整个冬天,我都在谋划一场逃亡。年底时,主任催交工作总结,我交的却是一纸辞呈。主任暗下脸来,站在我的办公桌旁,酝酿着什么。同事们知道有好戏看,围拢过来,几个胆小的没离开自己的办公桌,只是伸长脖子,斜着眼睛,偷偷观看。这次主任没有批评,只是问我以后怎样生活,我辞职后单位的稿子没人能写,不如留下来,待遇好商量,有转正的机会。
转正?多么美丽的骗局。单位里的老王、老陈,那些辛苦工作几十年的合同工,也没见转正。我早已不相信。主任又说,过两年老庄一退休,办公室副主任的位置……哈哈,他总是善于编织从来不会实现的乌托邦。我说我决定要走了。主任很清楚,辞职意味着奴役关系的解除,口气由命令变成了商量。
我收拾了办公桌上的几本小说,背着双肩包离开了。那几本小说曾惹过不少领导的批评,无非是要求别看与工作无关的书,要把青春献给单位之类。可我不想把青春献给任何单位,也对骗术毫无兴趣,我只想把青春献给自己,要紧的是生活。我不想再写什么假大空的公文,只想写自己的文字,写点诗歌,或许可以写点小说。我不想再坐在会议桌前,记录他们开一整天的会就为讨论要不要买一根铅笔。
父亲在电话那头呵斥离开衙门的儿子是全村最蠢的蠢货。我无法向他解释,在衙门里有张办公桌带来的安全感是虚假孱弱的,何况是体制外的合同工。那不是光宗耀祖的庙堂,而是埋葬理想的坟墓。
在开往深圳的低等火车上,我头脑中不断回响着《青春咖啡馆》里露姬的话“我每次与什么人断绝往来的时候,都能重新体会到这种沉醉。只有在逃跑的时候,我才真的是我自己。”还有《半生》里威利的反思,“我念教会学校,决心离开家乡,去远方为上帝服务,却发现老师们不过是骗子。我逃到伦敦,印度人眼中世界的中心。我看不懂英国,也看不清印度,似乎找到了自己,但转瞬就失去了。我惶惶然跟着温柔的葡非混血姑娘来到她的非洲庄园,一待18年,过得都是别人的生活,同神秘的非洲始终隔膜。我终将逃离。”
过往中的每个人,都在生命中留下痕迹。相逢一本书,就像邂逅一个人,在青春迷惘的日子里指点迷津,让生命重新焕发生机,让命运有另一种可能。昆德拉说,冥冥中惺惺相惜的力量让命运在历史的某个角落走到一起。相遇,意思就是:石火,电光,偶然。
我记得那是一个下班后的秋日黄昏,我踩着老城的青石板,沿着崎岖狭窄的小巷,走着从未走过的路。后来走进了一家小小的书店,看店的姑娘坐在门口面带微笑织毛衣。我猜,她要赶在立冬之前织好毛衣,穿在她恋人身上。书店里全是三五元一本的盗版书,还没买书,我就已经瘫坐在书架旁,觉得双腿再也承担不了身体的重量,同时那种无所依靠的空虚又让我感到生命难以承受之轻。那时候,《半生》和《青春咖啡馆》映入眼帘,这两本书,给我思想启蒙和逃亡的勇气,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如果不是读了这两本书,我也不可能坐在舒适的大学宿舍里看自己想看的书,写自己想写的文字。
那年初冬的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坐在办公室里,面对着电脑,写一份言不由衷的报道。我忽然想到,这难道就是我想过的生活吗?我完全可以逃离这个环境,去很远的地方,就像《半生》中的威利,就像《青春咖啡馆》的露姬。
逃亡,就是摆脱原位,投向未知,邂逅另一个自己。出身乡村,寄身城市,除了逃亡,还能怎样?青春史仿佛就是逃亡史。这两本书成了我随身携带的生命之书,伴随着我的逃亡生涯。
点评:
作品扣题紧密,文字富有温度,细节生动,小说结构却有新散文独有的格局。文章提到的书籍,趣味不俗。奈保尔和莫迪亚诺的书,和自身的逃亡经历贴合紧密。由书籍引出的生活思考深透,语言功底好,耐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