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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03月24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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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名大学生和一个村子的“春晚”

本报记者 庄庆鸿 实习生 王书画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5年03月24日   06 版)
观看“村晚”现场视频,请扫描二维码

    颁奖仪式。

    胡结民和史余星在表演相声《家乡的变化》。

    吴胜斌获奖后致词。

     当全国人民忙着摇手机红包的时候,当回到农村的人感叹“故乡正在消失”的时候,当同龄人吐槽“年味”越来越淡的时候,90后安徽青年吴胜斌正冒着寒风,给自己的村子办一台“春晚”。

    这几乎像一部励志电影,却又不是虚构。2015年春节,他和两名同伴,改变了落寞的家乡。

    “在打工和打麻将之外,生活还有改变的可能”

    “过年只闻麻将声”,安徽省安庆市望江县凉泉乡韩店组的村民大都习惯了。

    吴胜斌的父母都在家务农。上大学前,他一直在农村生活。“太单调了。”这是22岁的他对农村文化娱乐的总结。

    “广场舞、唱戏这些活动基本都在乡里,村里非常少见。年轻人还会上网、看电视,30岁以上的人,平时除了打麻将就是闲聊,接触不到新的信息。打工的人在外很忙,没时间娱乐,回来之后也只能打麻将。”

    不单调的城市,更带走了乡村的太多“人气”。“很多孩子上了大学,在外地打工的父母连春节也不回来了。今年村里应该有4个大学生,但第4个人到上海去和父母过年了。这样下去,农村的人会越来越少。”

    安徽工业大学大三学生吴胜斌,从高中时就想办一场晚会了。“但学习任务太重,放假回家还要复习功课,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准备。”

    2013年春节,读大一的吴胜斌寒假回家,在自己家办了一个“KTV聚会”。村子里的孩子们一起用家里的音响唱歌,“都很高兴”。

    “我想,我应该把这种快乐扩大。不仅是让孩子们,也让村里的大人们感受到这种快乐。”可惜的是,2014年春节,他依然没有实现愿望。

    “因为春节期间打工加班费很高,所以,很多村民过年不回家,而是把家里人接去团聚。”那一年,村里留下过年的人很少,节目和观众都凑不齐,吴胜斌的“村晚”也没办成。

    2015年,同村的李志文和史甜琪也进入了大学,吴胜斌发现自己有了帮手。史甜琪21岁,就读于马鞍山师范专科学校,李志文18岁,就读于安徽大学。他们的父母都在外打工,每年暑假,他们也当过离开农村去找父母的“小候鸟”。

    他们几乎一拍即合。“2014年,我们就开玩笑要不要办春晚。今年,我还没回家,就收到了吴胜斌的QQ信息,说今年想办,我也觉得挺有意义。”李志文说,“希望把自己在大学里学到的东西传递给其他人。”

    “办一台春晚,可以让村民看到,在打工和打麻将之外,生活还有改变的可能。”吴胜斌这么定义他想传递的话。

    距离春节20多天时,3个90后开始了准备。

    他们从零开始,在网上查资料、设计舞台、定预算、写主持词、下载音乐视频……吴胜斌专门请教了在外地从事新农村工作的表舅,得到了赞同。有人曾提出去请专业演员,被吴胜斌否决了。

    3个人确定了原则:“节目都由村民自己表演,让大家离开麻将桌。既要让尽可能多的人参与,又要顾及各个年龄段的人。”

    村子里的消息,在田间地头传得飞快。“我们刚确定下来时,村里人基本就都知道了。”但大部分人听了只是觉得新鲜有趣,不断追问具体时间和节目。还有村民怀疑地问:“有人会来看吗?”

    一名在外打工的中年村民提的意见让吴胜斌惊讶:“随便搞搞,何必那么认真呢?反正不会有人看!”吴胜斌当时就向他保证:“到时候看的人肯定非常多。”

    “他们不是不想改变,只是缺一个机会”

    春节越来越近,却没有一个村民主动要求表演节目。大部分男人还在外地打工,村中基本都是妇女和孩子。怎么办?

    吴胜斌先招呼来了村里的小朋友。“孩子们很容易接受,一喊就来了。但让各位婶婶、伯母参加广场舞,就稍麻烦一些。很多人刚开始不好意思,就不想来。”

    他们挨家挨户拜访各位伯母、婶婶,请她们加入表演队伍,答应的却只有4个人。吴胜斌决定采取“一计”。

    排练第一天,他从家里搬来了旧音响,让史甜琪带着小孩子们在村中湖畔的空地上学跳《小苹果》。“其实就是先吸引大家的注意力。”

    果然,很多孩子的家长前来围观练舞。“她们看到孩子们跳得好,我们也一直在劝,最后就有人加入,后来人越来越多。” 村里有几位阿姨在外打工时跳过广场舞,她们加入后,还主动分担了教舞和宣传的工作。

    作为《小苹果》的教练,史甜琪感触很深:“孩子们都很聪明,大概三四天,就跳得很整齐了。他们不是不想改变,也许只是缺少一个机会。”

    农历腊月二十六之后,打工的人纷纷返家,“村晚”也火了一把。很多人根据特长,主动报了节目。

    在腊月二十八,节目单初步定了下来:1段黄梅戏、1个魔术、两个乐器类节目、3个舞蹈、13首歌曲。“都是大家主动来的,我们尽量筛选一些有意义的歌来表演,比如《父亲母亲》。”

    节目有了,吴胜斌却没有停止思考:“怎么让晚会更有意义?”

    他们决定在晚会里加一个颁奖环节。吴胜斌在纸上列出了“最佳丈夫”、“最佳媳妇”、“杰出青年”、“最佳长辈”、“少年先锋”、“最佳教育”6个奖项名称:“想让每个年龄段的人都有一个榜样。”

    “评奖?评什么奖?”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家人,一贯支持他所有行动的父亲刚开始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就是开晚会吗?这个有什么用?”

    不仅是父亲,全村人也都不理解。腊月二十八那天,吴胜斌和李志文亲自登门拜访全村每一户人家,最后硬是把每家一头雾水的男性户主,请到了自己家里开会。

    “我跟大家详细讲了每个奖的含义,发给每个人一张白纸,让每个人把自己心目中最符合这个奖的人写在纸上,从给小孩子的‘少年先锋’开始,按年龄顺序评。”吴胜斌说,“我们尽量透明,每评完一个,就重新发纸,最后由李志文公开唱票,当着大家的面评出了每个奖的得主。”

    这是韩店组村民第一次知道,在彼此心中,谁是“最佳长辈”、“最佳媳妇”。

    “最佳丈夫”史结义的妻子多年来瘫痪在床,他始终精心照顾妻子,不离不弃。“最佳媳妇”高月霞的丈夫在外打工,她一人照顾两个孩子、80多岁的双亲和年老的哥哥。“最佳长辈”金四田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少年先锋”方小宇听话懂事,成绩好,是全村公认的好孩子。而“杰出青年”和“最佳教育”奖,则分别由吴胜斌和他的父亲获得。

    “希望通过评奖,让大家看到身边的榜样,学习他们的优秀品质。不仅是文化活动,精神生活也应该丰富多彩。”吴胜斌专门买了奖状,请村干部盖了公章,“让这个奖显得更有说服力”。

    临近春节,天气不好,看到大家热情很高,他们也考虑过是否将晚会提前开始。“但后来一想,年三十打麻将的现象最严重,提前办就失去了让大家离开麻将桌的意义。”李志文说,最终晚会还是确定在除夕举办。

    村里年轻人和老人的观念碰撞,也让他们印象颇深。

    晚会选址在吴胜斌家门口。“刚好我家就在村中湖的堤岸上,地势较高,不用搭舞台的地板。”根据地势,他决定把舞台搭在南面。

    “很多老人指责我们,舞台应该坐北朝南,这样根本不对,不合规矩,让我们重新来。”他们讲了很多“舞台高有利于观众看节目”的道理,老人们还是很难接受。

    “老人们很少接触新信息,传统观念还是根深蒂固,不理解我们。”吴胜斌说,“这个只能好好沟通,让他们平时多看一些新事物吧。”

    但3个90后也收获了越来越多来自父辈的意想不到的温暖。

    吴胜斌的父亲专门开车到邻村借来了不锈钢管,和3位叔伯一起搭好了舞台上挂灯光、横幅的架子。条件简陋,舞台背景只是做编织袋的红白蓝条纹塑料布,却糊上了一大张花花绿绿的仙鹤、宝塔风景画。细心的长辈们特意找来了两盏红灯笼,高高挂起:“过年嘛,热闹!”

    吴胜斌花了一下午,赶到乡里的批发市场,买了音响和小灯泡。“专业的音响要1万多元,太贵。”他尽量选最省钱的。加上搭建舞台的各种设备,他垫付了1000多元。

    天不遂人意,在晚会彩排时,廉价音响“罢工”了。

    最让吴胜斌感动的是,几位村里的长辈马上站了出来。他们联系乡里卖家电的人,借来了一套专业的设备。“从清晨6点出发去乡里,晚上10点多才回来,饭都来不及吃。”

    当地人均年收入大约在五六万元,7位村民自发给晚会捐了3060元。“本来没想麻烦大家,可后来大家要给我们友情赞助。”吴胜斌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们用得比较节省,最后还剩1000多元。”

    最小的表演者3岁,最老的70多岁

    2月18日,除夕晚上7时30分,村民们不在家打麻将,而是陆陆续续聚集到了吴家门前。

    吴家门前是铺着红地毯的露天水泥台子,架子上扯起了横幅,写着几个毛笔大字:“2015年韩店组首届春节联欢晚会。”上百个小灯泡挂得离头挺近,北风刮得塑料布直抖,似乎马上就要散架。

    这时候,一身黑色羽绒服、围着粉色围巾的史甜琪和身穿蓝色外套的李志文,手持话筒站上了舞台。

    吴胜斌和李志文都在大学主持过学生晚会,史甜琪则没有这样的经历。吴胜斌专门把主持的重任交给了他俩。“这对农村孩子也是一个很好的锻炼机会,让家里小兄弟、小妹妹多锻炼一下。”

    “辞旧岁欢欣鼓舞庆佳节,迎新春豪情满怀换新天。当辞旧的钟声在大地回响,当喜庆的烟花在天边绽放,春天正在向我们走来!”他们的主持词颇为“官腔”,观众席间也在大声喧哗。第一次当主持人的女孩有些不知所措,不得不中断念词,大声引导观众迅速回到观众席就坐。

    “暂停吧!”下面有人喊,但他们迟疑了片刻后,还是念完了开幕词。

    “新年伊始,希望《小苹果》给大家带来快乐!”随着史甜琪的话,穿着粉红、墨绿、黑色羽绒服的8个孩子走上来,从前至后排成了“2-1-2-3”的队形,表情认真。

    看着熟识的孩子们跳舞,闲聊的村民逐渐开始大笑、喝彩。音乐刚结束,最后一排的3个孩子就飞跑下了舞台,脸上还带着笑容。一位中年村民挠挠头,上台唱了《父亲》。音响中断时,他憨厚羞涩地笑着。两个男青年一起上台唱了《好兄弟》,还有点不好意思。

    晚会进行到后面,几乎每个人都上台表演,都有小孩子拿着家里的塑料花,有模有样地上前献花。“没有人教给他们,他们自己主动上去的,表演得好,所有人都高兴。”村民胡结民说。

    胡结民今年47岁,他一直在上海打工,做服装类生意。“这次春晚大家都报节目,我平时对相声比较感兴趣,就报了语言类节目。”晚会上,他和22岁的小伙子史余星一起表演了自己的原创相声。“我也没什么表演经验,这个相声是自己比较有感触才创作的,主要是关于农村的变化。”

    有的家庭甚至报了多个节目,胡结民的女儿胡紫燕,上台为大家表演了吉它弹唱《童话》。

    最小的表演者岳亦君3岁,她参加了《小苹果》舞蹈和《妈妈宝贝》独唱两个节目;最年长的表演者方炳根已经70多岁,他为大家献唱了《山歌好比春江水》。没有音乐,老人只清唱了四句,迎来阵阵笑声和掌声。

    “其实准备还是不足,音响经常中断。”吴胜斌反思,“本来有个非常专业的戏剧演员在台下,但就是因为音响不好,人家没有上去表演。”

    现场来了200多人,很多外村的人也在不断赶来。简陋的晚会现场没有那么多的椅子,大部分人站在寒风里看完了演出。本来只有21个节目,但现场的观众太热情了,不断有人要上台表演,最后一共表演了30多个节目,持续了3个多小时。”吴胜斌没料到大家如此热情,摄像机也没有准备好,最后只录了88分钟,他也觉得颇为遗憾。

    “以前别的村里也办过,但最后的效果都不如我们这里好。”胡结民说,“不光我们村,别的村子也在谈论这场晚会,一直到大年初七,都还有人在谈!”

    吴胜斌发现,“村晚”的意义,不仅在于“村里人换个形式玩一玩,聚一聚”。

    “自从这几个孩子准备春晚,村里面开始跳广场舞、唱歌,娱乐形式变得多样了。”胡结民说。

    他还补充了一个细节,村民们为了让春晚更专业,所有的表演者在台上都努力说普通话。“其实很多人普通话都说得不好,但我们想,既然要办晚会,那就得学着改变。”他自己就专门为表演相声练习了普通话。

    “奋斗时想去大城市,但农村才是家”

    吴胜斌即将毕业,可能今后会没有时间回家,他希望家乡的大学生能接下这个任务,把春晚发展成一个传统。截至3月14日,带视频的单条微博已经有了12万多的阅读量。

    “虽然没有电视上的春晚那么高大上,节目也没那么精彩,但在我看来,却比他们有吸引力。希望这样的晚会能够继续传承下去,在全乡、全县、乃至全国推广。”吴胜斌把“村晚”传到了视频网站,写下了这样的话语。

    然而,想把春晚发展成传统,他们必须面对现实的难题。

    “最大的问题还是资金。有些人觉得,你不就是要钱吗?所以,我们开始并没有采取让各家平摊的方式,毕竟各家的实际情况都不一样。”李志文说,由于担心村民产生抵触情绪,他们只是采取自愿资助的方式募集资金,公开了资助红榜单,把账目透明化。

    在排练和表演中,部分村民有不守秩序的一面。喧哗、走动,影响到了晚会的表演效果。

    “这也需要慢慢转变,毕竟村民之前对于秩序的观念比较淡薄。”史甜琪说,“今后还需要多加引导。”

    “必须借助村民的力量。”办了春晚后,吴胜斌最大的感慨是:“学生们可能比较有思想,但实践起来还是要发动村里的大人。”从前期排练到后期搭建舞台,他都在不断从乡亲的角度考虑。“平时多给大家买水、多聊聊,让大家在实践中逐渐接受我们。我想把春晚做成家乡的一个传统,每一年都办。”

    2015年,他们在想晚会的结束语时想了很久,最终写下的是:“2016,我们再见。”

    他在晚会上作为“杰出青年”代表发言时,还提到了一个创意——“农生会”。

    “这是一个所有农村学生的协会。农村的老人对很多新鲜事不太了解,我们希望通过农村的孩子,来向大人传递新的、科学的观点。因为现在大家都在外读书,成立不太现实。我在想暑期回家慢慢推广。”

    和吴胜斌的对话中,他提到的最多的一个词,就是“推广”。

    “我宣传的是一种心系家乡的正能量。将健康、文明、进步之风推向农村,发扬农村文化新风貌。”

    他并不讳言自己也想留在城市:“对于农村的年轻人来说,奋斗时肯定想到大城市去,但农村才是家。在过年时甚至老了之后,我们还是希望回到这里生活。所以,我想看到这里变得更好。”

    在令他难忘的“村晚”上,吴胜斌穿着简单的蓝色薄外套、牛仔裤,戴着眼镜,以“杰出青年”身份登场。

    获奖致词仿照了《感动中国》:“求学在外,却心系家乡,心怀理想,敢想敢做。”

    身形略显单薄的他手握话筒,声音略有些激动:“办这场晚会是我梦想的一个起点,晚会的筹备是为新农村的精神文明建设出一份力。如果你参与了晚会筹备的全过程,我相信,你会是一个不一样的你。”

    (本版照片均由吴胜斌提供)

本报记者 庄庆鸿 实习生 王书画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15年03月24日 06 版

3名大学生和一个村子的“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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