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华强北曾是中国电子市场的风向标,也是全球电子产品制造中心和世界最大的电子元器件集散中心。如今,电商的冲击让华强北遭遇整改搬迁之痛,它也被最大的“山寨”手机生产地之名所累。在经济转型与互联网浪潮的双重裹挟中,华强北正在寻求突破。留下的商户企图突围,新的创客孵化中心也正在建设。中国青年报记者近日独家调查华强北的转型之路。
淅沥的几场小雨之后,深圳的春天来了。位于深圳福田区的华强北又热闹起来。自1988年成立至今,华强北已发展成全球电子产品制造中心和世界最大的电子元器件集散中心,曾经也是最大的“山寨”手机生产地。
21家经营面积达万平方米以上的大型卖场,最大的电子产品卖场约5万平方米;3万以上经营电子产品的商户;50万人次的日客流量;鼎盛时期370亿元的年销售额……承载着华强北人往日的无上荣光。如今,在经济转型与互联网浪潮的双重裹挟中的华强北,仍在寻求突破。
“努力跟着时代走嘛”
3月12日,华强北卖场外行人如织,数幢大厦的外墙皆悬挂着硕大的“招商”户外广告。华强电子世界就矗立其中,正对面是高耸入云的赛格广场——292米的深圳市第三高楼。它们,连同明通数码城、龙胜手机批发中心、赛博数码广场、桑达电子通讯市场、曼哈通讯数码市场等,共同构成了华强北的核心。
华强电子世界成立于1998年,是国内目前规模最大、产品种类最齐全的综合电子产品专业交易市场,在华强北拥有深圳一店、二店、三店和LED店四家总经营面积近12万平方米的电子产品卖场群。
在电子世界深圳二店的一层,满目的广告展板上印着“厂家直销”“元器件专营”,柜台里堆放着各种电子配件,地上凌乱地散落着纸壳箱。几家商户正包裹装箱,推着小车在过道中穿梭。靠近商场里的许多铺位都空置着,有的贴了整改搬迁的通知,有的贴着招租电话。在一派老旧的氛围里,新整改出来的几家亮堂店铺显得有些突兀。
时值午后,顾客并不多,柜台里、商铺里,三三两两的员工有聊天的、玩电脑和玩手机的。三楼电梯口,一有人来,旁边电脑卖场的小伙子便围了过去,“需要电脑吗?”
二层靠近过道的一家商铺里,张军正两眼发直地盯着电脑屏幕,不时打个哈欠,他在和客户聊订单,电脑桌面上的QQ一闪一闪。“3月1号开门,到现在还没有单呢。这二楼,以前400多家商户,现在也就100多家。”张军眯着眼睛说。
李华在三楼里间经营一家数码配件商铺,卖音响耳机、手机配件,也承接一些国外的订单。如今已是他在这儿的第五个年头了,前两年营业额挺好,“渐渐就不行了,做小配件还好,靠零售卖不动,到处的产品都是一样的”。
因为租金,李华的店铺往里挪了好几次,“现在都做网上生意,我们有淘宝天猫店,不过天猫也不好做,价格控制不好”。电商是如今商户们的基本配置,“几乎一半都有淘宝店”。他在柜台收货验货,仍有几分忙碌,“就是熬呗,努力跟着时代走嘛”。
卖场外,门前主街道的地铁仍在施工,依据深圳市政规划,2012年10月,华强北地下工程建设开工,一年后,整条马路被围合起来,人流骤然减少。这样的状态还需持续一年。
“有货就能卖好价钱”的日子
电子元器件、手机、电脑、数码配件,甚至包括走私和“山寨”产品,背靠着珠三角庞大的制造产业群,任何一种电子产品几乎都可以在华强北找到。
张军的店铺专营元器件配件,目前是台湾一家电路厂的华南区代理,主要为珠三角和长三角做电子产品的工厂供货。2007年,他和夫人双双从老家辞职,给在华强北闯荡了10多年的妹妹打工,主要跑业务。张军以前在人寿保险公司上班,“属于中层干部”,夫人也是保险专员。为了“给孩子创造一个好的环境”,一家三口南下,“毕竟深圳是大城市”。
打了一年工后,夫妻两人决定自己出来做。当时租不到铺,他们在华强电子世界一店和别人挤一个柜台,“估计就0.5平方米,月租3000多元”。他们最初也是“炒货的”——这是行话,指客户下订单,他们在市场里找货,把所有配件配好供货,可以从中赚取一些差价。
华强电子世界深圳二店于2008年年中开业,开放招租前,张军已经摸索了好几个月,付了5万元的“喝茶费”才从中介手中抢到了二楼中部一个不到2平方米的小柜台,月租也是3000多元。“一楼的铺位价格最高,柜台转卖都需要付转让费,大的商铺都要100多万,柜台还十几万呢。”
离华强电子世界不远的明通数码城是华强手机业的腹地,《中国电子报》2008年的一篇报道记录了当时“一铺难求”的盛况,“目前在华强北寻找到一个合适的手机档口已经非常困难,明通数码城招商之前就曾出现过仅一天时间就有近5000家商户前来认租,排队抽签的商户太多了,达到了10选1的程度,光是派去维持秩序的保安人员就有100多人”。
2008年,正是华强北的好时光。中国电子市场价格指数在华强北诞生不久,深圳因此被称为中国电子市场的“风向标”“晴雨表”。是年10月,中国电子商会同意授予华强北“中国电子第一街”称号。
“以前一到下午,这里满是人,拿货的、打包的、发货的,走都走不动。那会儿是电子行业最好赚钱的时候,信息没有这么透,手里只要有货就能卖上好价钱。”生意最好时,张军一个月进账二三十万元,至少有三四十家客户,请了好几个业务员。
那也是华强北的“山寨”制造业的鼎盛时期。手机技术壁垒倒塌,资本涌入,一时间山寨厂家遍布。2008年的报道显示,全国80%以上的手机生产厂家汇聚于深圳,全球60%以上的手机产自深圳。明通数码城每年出货的保守数字至少在3000万部。张军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一部山寨手机的利润至少500元。”
今年3月12日,华强北又一次聚焦了世界的目光。在最新的苹果手表发布两日后,华强北推出了仿制品。
做得好的逆市而上,有了自己的品牌
张军的店铺在二楼辗转了好几次,如今是6平方米多的独立商铺,每月租金4600元。租金已经慢慢下降,“别的商场,差一点儿的柜台才1000多元,还有七八百元的”。
危机并不是突然到来的。“主要因为线上的压力和2013年的地铁线路施工,这两者几乎是同步的。”华强电子世界企划部郭子健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但事实并非如此简单。
先是以淘宝网和京东商城为首的电商席卷而来,带来了消费时代的变革。根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的最新报告,截至2014年12月,我国的网络购物用户规模达到3.61亿。半数网民开始使用网络购物。
依据华强中国IT市场指数产业研究员夏宁的分析,电商的影响在于“把价格透明化了”,对主要经营手机数码产品的店铺冲击比较大,“空铺率在30%以上。而整个华强北商圈的空铺率在9%以上,电子元器件的空铺率最低,约5%。”
这正是商户王力的遭遇,“网络上的价钱越来越透明,顾客在网上看好价格来实体店,觉得价钱差不多就买。但那个价格几乎是底线,所以现在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他的店铺做组装电脑,开始是整个柜台,后来“生意越来越淡,铺位租金越来越贵,承受不了,就减少一半空了出来”。
2010年年底,深圳市开始“双打”(即组织打击侵犯知识产权和制售假冒伪劣商品的专项行动),持续了半年以上。随后广东省提出“三打两建”(即打击欺行霸市、打击制假售假、打击商业贿赂、建设社会诚信体系、建设市场监管体系为内涵的专项行动),最终导致华强北电子市场3600余商户退出市场,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手机行业洗牌。
做得好的逆市而上。“已经转型了,有了自己的品牌。过去是纯仿,都没有名字,就印诺基亚、三星、苹果。现在叫国产手机嘛。”张军说。
明通数码城在经历了严查后,市场萎缩,商场内渐渐缺乏生气。如今商铺的一层,至少有三分之一的铺位在招租。柜台小姐招呼声追随着每一位访客,“想要什么手机,过来看看?”柜台里,陈列着上百部国产手机,光是名称里含“米”字的手机就有数十种,“快米”“米浪”“云米”等等,每部外观几乎相同,价钱均在三五百元之间。售货员告诉记者:“过去一天最多卖几百部,如今只能卖几部。”
制造业危机又随后袭来,萧条低迷的经济环境逐渐波及珠三角。做电子元器件的商户们明显感受到这股压力。“业务量锐减太明显了,大概缩水50%以上。2012年开始,订单逐渐减少,工厂拿货不给钱,拖得久了就不给他们做了。还有一些工厂倒闭,老板跑路了。”说罢,张军脸上泛起一丝苦笑。这一年,他把请的业务员都开了,剩下夫妻两人跑客户、拿货、发货、去工厂联系业务。
2014年年底,知名的手机零部件代工厂苏州联建科技、东莞万事达公司、联胜公司和兆信通讯相继倒闭。这些均是行业链上的大公司,联建科技曾为苹果手机屏幕供应商。
郭子健提到的地铁线路施工也带来一股退租潮。对于许多商户来说,3年的“封闭期”实在太长,难以等待。
不过,夏宁认为,“华强北依托本地的低端制造业起家,属于自发市场,商户背后直接有工厂或研发生产能力的品牌,直接是第一手的产品的资源。问题虽然很多,但还没有完全爆发。”
对于转型,有人欢迎有人疑惑
张军一家的全部收入来源于这个店铺,业务量下降,家里的开支费用就无法负担,“这两年的亏损可能有100多万元”。他有一儿一女,儿子一直在私立学校读书,现在在广州上大学,每年需要一笔不小的开支。女儿才4岁,同样是大把花钱的时候。
2012年,张军开始意识到必须要转型。他和亲戚在不远的石油大厦又注册了一家五金公司,通过朋友介绍,货物出口到奥地利。但转型的路并不顺利,“订单很少,我们是外行,不专业,现在请人也不好请,零零星星做了十几款东西,量都不是很大。所以,去年的下半年我又返回来,主推元器件,因为我们懂这行。”
同年,深圳市也提出了对这一片区的新定位:打造为“全国最具影响力、辐射海内外的高端电子信息服务、展示和交易中心、多元业态混合的高品质商业中心和生产型服务业中心,兼有商务办公、居住等功能的城市综合型片区”。
紧接着,华强电子世界开始具体规划转型:公司在实体市场的运营上,将逐步调整为以电子数码产品为主导的综合商业运营商,强化体验式购物的功能。
“我们商场保持了比其他电子卖场更加差异化的形式,提供很多免费的、增值的服务。”郭子健说,比如我们有一个华强影像空间,摄影棚+讲座的形式,用来服务相机的经销商,吸引消费者过来学习和体验。三楼在做一个华强摄影器材城。“希望通过我们公司集中力量去做一些营销和活动,给商家带来更多的客流。”
最主要的一个变化还是,“公司去年投入了很大的力量打造一个深圳的珠宝孵化基地。深圳有本土的珠宝生产和代工商场。我们帮助本土的工厂和品牌提供一个展示和交易的地方”。
华强电子世界深圳二店一共有六层。曾经,一二层是电子元器件销售区,三四层有数码产品、摄影器材,通讯及电脑产品,五六层是美食城和华强LED交易中心。
如今,规划中的珠宝世界占据了二三层的一大块,建有“招商中心”,广告牌上写着“打造中国珠宝品牌孵化基地”“金钻铺王招商火爆进行中”。
有人欢迎,有人疑惑。张军的妹妹找了几个人合伙,准备拿下一个店铺,“拥抱转型”。王力则不以为然,“这里主要是做电子产品的,竟然要卖珠宝,感觉味道都不一样了”。他们将业务拓展到网络工程上,帮一些客户装做监控和防盗门禁,“都想去拼一下”。
对于这种转型,夏宁认为:“引进高利润的业态是可以的,因为这边有很多老板。但是华强北本身的名声不太好,假货多,因此,做这些品牌价值附加高的东西,会比较麻烦。”
在华强电子世界,几乎每个柜台背后都有一家电子有限公司、科技公司
张军是河北承德人,刚到深圳时特别不适应,“不论是气候、人文还是吃住。最初两年,身上常常痒,去医院一查,得了风湿性寻麻疹。”但“潮汕人占70%”的华强北对他来说,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他原本计划早点退休回老家,做一个“候老”,冬天在深圳过,夏天回承德,如今他的念想是,“以后代理做得正规化了,慢慢撤掉铺面,去租办公室、公司,也不用再去别的地方买货了。”
在华强电子世界,几乎每个柜台背后都有一家电子有限公司、科技公司。留下的商户们都企图突围,一家电脑卖场,挂起了醒目的横幅——距百年老店还有79年。
华强实业的年度报告上,2015年的经营计划是:“电子市场经营方面,加快经营业态调整,进一步推进O2O客户服务体系建设,继续向以电子数码产品为主的综合商业运营商转型。”
2015年1月,国务院总理李克强考察深圳柴火创客空间,令“创客”这个词大火了一把。创客是指利用开源硬件和互联网将各种创意变为实际产品的人,是数字概念在设计制造领域的新模式。
这也是华强北的转型期待,新的创客孵化中心正在建设。这里有硬件创新和硬件设计所需的各种元器件,有完全的天然优势。夏宁分析:“华强北想把上游设计上的产业链引进来,包括研发设计、供应管理、信息发布等等,下游已经很艰难,而且人力成本都太高了。”
商户们慢慢感受到智能穿戴类的配件、智能硬件在市场上热了起来,来华强北采购元器件的外国人不少。张军还在名片上印上了英文名,Jason。
张军偶尔也怀念从前,2005年,他在承德的日子舒坦极了,有房有车。来深圳第二年,他琢磨着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凑钱在深圳交个首付。但最终没卖出去,所以房子也没买成。如今他仍在深圳龙华区租房,每个月要交3000多元的房租。
他依然期待未来,“将来等生意好了,在深圳给孩子买一套”。
(文中除郭子健、夏宁外均为化名)
本报记者 高四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