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版
缩小
全文复制
很多年前，我的朋友温航想出一本书，她曾是我的出版商，当时她去采访英国一个有着50年历史的心理诊所，问了一个问题：在你们所接触的所有病患中，最大的伤痛是什么？这家诊所的负责人告诉她，最大的伤痛是“失去”，他说他们这么多病人——有的失去钱，有的失去亲人，有的失去健康，有的失去爱，他们因为失去而痛苦万分无法自拔不能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之中。这家诊所的治疗方法是让有失去经历的人在一起，让他们相互倾诉相互安慰，他们既是彼此的患者也是彼此的医生，在治愈别人的痛苦中治愈自己。
3天前，我看了电影《失孤》，之后，刘德华，井柏然，铁索桥，竹林，渡轮，码头，夜市，麻花辫子，挥之不去。这几年我看的电影不多，但也不少，我已经习惯到电影院娱乐，也习惯了看一部电影，看的时候很开心，看完以后，除了记得当时很开心，其他和电影有关的基本都想不起来了，如果别人问这部电影好看吗？我会说好看，他们问讲的是什么故事，我会说，就是挺开心的，然后讲一些当时让我开心的细节，可能是一句台词，也可能是一个恶作剧。
直到，看了《失孤》——所有的画面，3天了，还那么鲜明那么鲜明那么鲜明。对每一个问我“怎么样”“电影好看吗”的人，我都说，你要亲自去看，我没有办法给你讲，因为这是一部会引起你很多很多感受的东西，可能会让你想起一些过去遇到的人，曾经发生的事，甚至可能会让你很久不太思考的脑子去思考一些你平常不太思考的问题，让你意识到原来你还有脑子，脑子是用来思考的。甚至有一些人可能会意识到，自己除了有脑子还有心，并且体会到心被触动的感觉，心被触动以后，人会做一些平常不太会做的事。比如我，给温航打了一个电话，我们大概有10年左右没有联系，我和她重新聊了她当年的采访，并且跟她说，因为我刚看了《失孤》——在所有的失去中，最痛苦的失去，莫过于父母失去孩子，孩子失去父母了吧？
她问我是不是一个悲剧？是不是会哭会流泪？她说她怕悲惨，我说很温暖——嗯，那种温暖是点点滴滴的。她让我举一个例子。
我说电影开头，在渡轮上，刘德华出场是一个疲惫不堪骑在摩托车上把头埋进胳膊里的农民工，摩托车后面插着一面寻子的旗子，渡轮上一个市民拍拍刘德华，刘德华抬头，市民对他说：“你这样子是找不到孩子的……你应该去公安局报案……”刘德华什么都没有说，点点头，继续伏在摩托车上，他已经找了15年孩子了，他肯定不想再和别人解释，他找过公安局了，他报过案了……
然后那个市民又拍他，刘德华再次抬头，那个市民又对他说：“别找了，你这样找不到的……”（大致台词哈，是方言有口音，记不清了，因为当时我已经泪如雨下）这个时候，轮渡上另一个市民听不下去了，对那个劝刘德华不要继续找下去的大叔说：“你家娃丢了你不找吗？你这个人怎么那么没有同情心呢……”俩人说着就动起手来，渡轮上其他的人有拉架的有劝的，刘德华默默地从挎在身上的包里取出印好的寻子小广告开始在渡轮上发放。
这场戏很温暖吗？嗯，我这样讲不温暖，但是你看的时候会感觉很温暖，而且看过之后，回味起来，愈发觉得温暖。百年修得同船渡，人生有的时候，就像在一条渡轮上，上船的时候我们互不相识，然后有同情心的人，往往并不是以一种悲天悯人的样子出现在你的身边，他们可能只是拍拍你的肩膀，对你说：“不要找了，你这样是找不到的……”
在看过这个电影的3天里，我想起了所有曾经在我最低谷的时候，拍拍我肩的人，他们对我说：不要再找了，不要再找了，不要再找了……
我必须说，很少有一个电影让我想起这么多，且莫名感动。我也曾年轻气盛，也曾非常非常非常对某些美德不屑一顾。比如，当年英格兰玫瑰戴安娜王妃魂断巴黎，在她的葬礼上，著名的坎特伯雷大主教致悼词说：“感谢她的平易近人，感谢她那么富有魅力与同情心。我们怀念她的笑声。她用自己的温暖点亮了许多人的希望。她可贵的品质和同情心使她富有魅力。”
当时我和一些智商在140以上各种名校毕业的才俊在一起，大家都说：“富有同情心算什么宝贵品质？同情能使盲人重获光明吗？同情能让青春永驻吗？同情是能水利发电啊还是卫星上天啊？”后来，有人说了一段满满负能量的话：“我从来不同情任何人，我只尊敬那些值得尊敬的人，至于那些需要同情的人，一定是他们自己做得不好或者脑残或者贪婪或者愚蠢，否则他们为什么会那么倒霉？就算遇到倒霉事，他们也应该自己尽快走出来，如果走不出来，还是说明他们自己有问题！”
之后的很多年，我总是碰到各种精英——也许是因为职业的缘故，有一段时间，成天采访的都是各种精英，遇到的也是各路精英，确实他们有很多非常非常宝贵的品质，比如坚持，他们懂得什么时候坚持，跟谁坚持；比如妥协，懂得什么时候妥协，怎样妥协。但是在所有的成功品质之中，至少对于我来说，在他们的身上，很少看到跟“同情”有关的品质。
扯远了，《失孤》不是一部讲同情心的电影。但在这部电影中，所有触动你的地方，都和同情有关——在很多年以后，我终于懂得为什么坎特伯雷大主教在致悼词的时候，把同情看成戴安娜王妃最可贵的品质，不是因为戴安娜王妃不具备其他可圈可点的品质，而是在所有优秀的品质中，同情原本就是最重要的品质之一。
我和一个朋友在3年前，曾经不约而同地因为在电视上看到一条寻子新闻从而萌生要写这样一个故事的念头。那个新闻故事被拍摄成专题片，分成上下两集，我和很多找我写戏的制片人谈过，他们都否定了这一选题，理由基本一致：谁要看一个这样的故事？没有失去孩子的观众会看吗？不会，他们会觉得这件事情和他们没关系，另外，他们上一天班很累，要娱乐，所以他们不会花时间花精力去看这种故事；而失去孩子的观众更不会看，他们为什么要看？他们已经在现实中遭遇到了，为什么还要在你的故事里再受一遍刺激？就算他们要看，他们也是很少一部分观众啊。另外，这种故事做新闻做专题就好，有什么必要再去编剧？再花钱拍成影视作品？你想说明什么？表达什么？传递什么？同情吗？同情管什么用？世界上值得同情的人和事多的是，影视首先要让人买票，人们买票是为了娱乐，高兴，开心……
直到《失孤》上映，我那个朋友跟我大骂当时拒绝我们的制片人，说他们没有眼光。我问那个朋友看了电影没有，他说没有。我说，我看了，我想咱们没有写是对的。他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咱们没有彭三源的功力。
“这里的每一块土地，你都生过死过，每一个众生都曾经是你的父母……”电影中，刘德华夜问大师，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儿子丢了？我还能找到我的儿子吗？大师如是说。
在《失孤》中，刘德华寻子15年，没有找到自己的孩子，但是帮助井柏然找到了他的生父生母——“走过的路，见过的人，各有其因，各有其源。多行善业，缘聚自能相见”——这个“多行善业”，大概就是英国那家有着50年历史的心理诊所摸索出来的治疗方法吧，因失去而痛不欲生的人聚集一起，在治愈别人的过程中治愈自己。
陈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