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80后法官赵俊都没忘记在江苏省高级法院上班第一天遇到的那个上访户——一个戴着护颈、拄着拐棍的中年女人,哭得特别凄惨。
刚刚走出校门的赵俊起了同情心。他走过去扶着那位阿姨,带她走向信访窗口。
以后回想起来,这基本上就是他理想碰壁的开始。
如今的赵俊,更多时候以“桂公梓”的笔名闻世。这些年来,在办案、接待上访户、写公文之余,他愣是写出了几本搞怪的小说和若干看起来随意扯淡、其实是在深夜里琢磨好几个小时才能写出一小段话的长文。
“当初义无反顾地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实现所谓的自我价值,准备将自己贡献给中国的法治。但在这里,我经历的一切都跟我原先所想的大不一样”,工作了一阵子之后,赵俊在常去的论坛上写下了这样的话,“我曾经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痛恨他人轻易地妥协,几年过去,……我不得已接受现实,将所有的棱角渐渐磨平。”
他自问:“这是个稳定而又强大的轮回。当轮到我的那一天,我会成为一个例外吗?我有什么理由能成为一个例外呢?”
到底还是有些“例外”发生在了他身上。
多年后,赵俊最为人熟知的成就与法律无关。“桂公梓”的微博认证是“作家”,他出版过一本关于“体制内的无奈,80后法官笔记”的小说《决不妥协》,也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中写下过诸多杂文感想,然而这个公众号中最受读者欢迎的作品,却是一部他写的《金陵十二区》科幻小说。
这偶尔“脑洞大开”一次的结果,是在代表中国大陆科幻创作最高水平的奖项“银河奖”2014年年度作品投票中,进入全国十强。
这位青年法官穿着牛仔裤和球鞋出现在记者面前,他说他因为衣着随意,没少挨同事劝告。平日里,他会在KTV大唱《董小姐》,喜欢看“为文艺正名”的微信公众号“世相”,空闲时还在家弹弹四弦的“尤克里里”。他给自己取笔名“桂公梓”,这样来一句“免贵姓桂”,有意思得很。
他的随意性格也会被评价为“清高”,因为一大桌人坐在会议室里开会的时候,这个年纪最轻、职位最低的家伙,就是想不到主动站起来为大家倒茶。
不过,谈起写作,他还是得说回多年前,自己刚刚在法院上班时遇到的那个女上访户。
拄着拐棍的阿姨是因为不服离婚案的判决才来上访的。赵俊一看判决,她获得了七成财产,照理说,这已经照顾了女方利益,判决没啥问题。
但随后赵俊发现“有没有问题”并非重点。每天早晨,同事们在单位门口跟这些老熟人碰面,互相道一句“来了啊”“吃了吗”之类的招呼,随后各自开工。他们在办公室里翻开卷宗,人家在门外拉起大旗,开始嚷嚷“法官贪污,官官相护”之类的口号。内容真假无甚紧要,那年头,在“维稳”思路的指导下,往往是最泼皮无赖、“闹”得最凶的人能够得到大笔补偿。
于是,他笔下的法官,会在办公室里“撕心裂肺”地大呼:“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这么清楚的一个案子,就因为当事人去北京上了一个访,就要我做调解息诉工作?”
“大闹大解决,不闹不解决”的现实,与这位80后在象牙塔里所学的“法律”完全不是一回事。
“就说美国的辛普森案吧,很多美国人都相信死者就是辛普森杀害的,但既然陪审团判了他无罪,人们就会尊重这个判决。受害者家属不会拉条横幅去法院门口,非要法官在‘没有更多依据和事实’的情况下推翻原判。”赵俊说,“这就是程序的意义。”
他想不通:“为什么咱们就不是这样?‘原则’‘法律’这些好像都不重要。”
他也遇见过一桩凶杀案的受害人家属来法院门口讨公道的,一帮人提着脸盆和擀面杖猛敲,声势浩大。赵俊和合议庭的三个女法官想去劝阻,结果被闻声而来的充满正义感的路人团团围住。
这时,一个法官冲向人群,说:“我要给群众普法!”赵俊知道她想说什么:之所以这个案子的凶犯被判死缓,是因为案犯有自首情节。
但他印象更深的是女同事走向人群,开口说出了一串专业的书面文字:“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多少条的规定……”
“哪有人听她说话哦,大家都在那儿骂。”赵俊回忆说。那一刻,他宛如看到了“孤独面对风车的唐·吉诃德”。他上前一步,想把女同事拉回来,结果动作慢了,被愤怒的擀面杖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
这一顿打让他有了新的想法:能不能用幽默、通俗的人话,让行业外的人也能理解法律精神呢?
他总结说,自己是“憋不住”了。
赵俊从小就喜读书,能写作。他的高中同学张计回忆这位老友当年没少帮兄弟们写情书;学习没有多认真,但好像天生自带语文成绩好的属性。最重要的,他是个“碎嘴子”,平时朋友聚会,大伙儿多半是听他高谈阔论。
他和朋友们讨论过“为啥在国内法律不大被人当回事”。大家的结论是:还是经济基础惹的祸,中国民众尚未具备很强的社会契约意识,对规则不够尊重。要改变这一切,只能慢慢来。
而他相信一点:事情总会越来越好,“民智已开,接下来需要时间。社会总不会倒退吧”。
为此,他拿起笔,通过网络发出自己的声音。
这种发声有时两头不讨好。2009年,南京发生一起醉酒驾车案,醉醺醺的案犯连撞9人,造成5死4伤,被判无期徒刑,消息传出,原本期待将案犯处死的舆论反应强烈,网友们骂声骤起。
而赵俊偏偏发帖子问: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弄死张明宝?
在他看来,如果严格按照刑法规定,张明宝应当构成交通肇事罪,最高刑不过7年。如果觉得法律不对,可以以后再通过法定程序修改;而不应当像当时所做的那样,因为“民意”沸腾,临时出台司法解释,硬是将交通肇事定成了危害公共安全。这种做法伤害了法律的确定性和尊严。
第二天,他登上熟悉的论坛,饱览上万条唾骂。
提起这种既不讨好上级,也不取悦大众的说话风格,他说:“我宁可两头不靠,也好过不务正业。”
他心里的那个“理想”是:让法治思维和法治方式流行起来,让每个人都能把法律当做行为准则。
在第一本长篇小说《决不妥协》中,他展示了一幅复杂的现实画卷:有法官挡住了警方的压力,拒绝乱判证据不足的杀人案;来自德国的女法官告诉他们“除了法律之外,法院不应该服务于任何人或事物”;最后,在小说结尾,“我”最好的朋友,因为“政法委书记拍板”,在一桩意外致人死亡案件中被判死刑立即执行。
2011年,当这本书还只是一个热门网帖的时候,面对网友“有点矫情”的批评,他回复说,宁愿矫情,好过日渐麻木。
“我的性格就是有点‘轴’。”赵俊说。在生活中,他从不闯红灯,有时在空无一人的路口,还拦着妻子不让闯红灯。去岳父母家做客,碰上远房亲戚大谈生意经,他在一边给老婆分析:“这个行为属于典型的使用虚假产权证明担保和超出抵押物价值重复担保,已经构成了贷款诈骗罪,而且数额特别巨大,有可能处……”
老婆使劲踩了他一脚,训诫道:“闭嘴,吃菜!”
28岁时,第一本书出版,有出版社劝他:去跟某大V吵一架,炒作一下吧,我们也会跟大V打招呼,让他帮着骂一下你的。
他不肯。
过了一阵,他看见这位大V在跟一个写官场小说的对骂,把对方骂红了。
赵俊能够阐述规则的重要性的地方,好像也只有虚构的文学作品。
他在不止一部作品里设置了类似“初出茅庐的新人”这一类的角色,当看见单位里的老同志漠然对待上访户的时候,不惜冲上去仗义执言,甚至把前辈揍一顿。他时不时在作品里自问:你是不是已经变成了自己曾经所鄙视的那种人?
背着“桂公梓”这个仿若武侠小说主角的笔名,他依然希望能为改善现状出一分力。
接受采访的那两天,赵俊正在参加一个青年法官的培训班。课堂上,面对“司法改革什么时候能成功”这样的问题,最高法院司法改革办公室规划处处长何帆说,自己没法像抗日神剧里那样,说些“八年抗战还剩下最后一年了”这样的台词。
“没有走的人,一半是除了公务员也干不了什么,一半是还有理想,”一位桂公梓的书迷兼同行说,“我是前一半,他是后一半。”
这位同行欣赏赵俊的“积极”,“哀而不伤”。
但年过三十之后,在字里行间常常透着嬉皮笑脸的赵俊写下了这样的语句:“也许我们不需要自己对这个世界产生什么意义,只要这个世界对我们而言是有意义的,这不就够了?”
很多个夜晚,在漫长的加班之后,这位青年法官在网络上直抒胸臆。
在科幻小说《金陵十二区》里,他描写开黑车的“我”遇到了一位奇怪的乘客,听到了一个关于外星人秘密繁衍、预谋占领地球的故事。“这些年一直传说南京全城有一千多个工地,你以为这些工地都在干什么?”神秘乘客充满鄙夷地问“我”,“你以为政府真的那么傻,连污水处理厂都没有建起来,就施工改造雨污分流管道了?”
“所以,你在大街上看到的那些无视红绿灯横穿马路的人,很可能就是外星异种……除了这一点,他们和地球人基本无异。”神秘乘客说。
能在科幻小说里讽刺一把那些无视规则的人,桂公梓觉得“非常爽”。他喜欢读钱钟书的《围城》,非常佩服他老人家评价某件事情时独辟蹊径的角度与幽默感。
他希望自己能写出把科幻与法律结合的故事:也许像这样令人会心一笑的情节多了,也能让更多人重视规则呢?
日常生活中,他是江苏高院的助理审判员,一个背负着房贷的“月光族”。
同行们因为待遇低而辞职已经不是新闻了,他对自己的工作依然有感情:“现在很可能就是司法改革的前夜,以后,当人们回望时,说不定会发现,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
当这样的时刻到来,他希望自己是一个见证者。
这位拿几千元月薪、1983年出生的年轻人,不知道将来面对照顾老人或抚育下一代的问题时该怎么办。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码字的过程让他觉得“自己还是自己”。
本报记者 黄昉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