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在晚清发生了大变局,近代史通常会把1911年推翻帝制和中华民国的建立,当作“告别”古代的分水岭。但以总体性的社会变革而言,比民国建立稍晚几年的《新青年》的诞生和新文化运动的开展,更应当看作中国进入现代社会的界碑。
《新青年》的诞生是中国进入现代社会的界碑
现在我们对“现代”这个词耳熟能详,“现代性”、“现代化”等说法常挂在嘴边,这个“现代”的源头,就可以追溯到《新青年》及其所代表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因为有《新青年》,才有五四新文化运动,也才有思想启蒙的大潮掀起。这个举动唤醒了沉睡的中国人,打破阿Q式夜郎自大的心理,人们头一次清醒地打量自己国家在世界的位置,希望通过彻底的变革去避免亡国灭种的危险。
《新青年》是激进的,它提出“重新估价一切”,看穿传统文化并非全是那么光辉灿烂,里头也有很多迂腐黑暗的糟粕,阻碍现代社会发展,竭力要铲除旧的伦理道德观念以及封建专制主义之害,引进外国先进思潮,促成了旷古未有的思想解放运动。《新青年》那一代先驱者完成了他们的使命,促成了整个中国的文化、道德、政治、文学等诸多方面转型。这个巨大的历史功劳,无论如何也不能轻视。
在学界,常见到有对五四的颠覆言论。这些言论认为,《新青年》及五四新文化运动最大的问题是激进主义,指责那一代人对传统文化的全盘否定,造成近百年的文化“断裂”与“困局”。他们甚至把后来“文革”的荒唐以及当今人文精神的缺失也一股脑儿算到五四的账上。这种“事后诸葛亮”的指责缺少对历史的“同情的理解”,既不符合历史事实,也很不负责任。
当今是开放的年代,对历史的理解各式各样,没有必要也不可能求得统一。但有一点不能含糊,就是要尊重历史,不要虚无主义。那种对五四的颠覆,就是历史虚无主义。有些人脱离了历史语境来讨论问题,认为20世纪中国文化出现“断裂”,起头就是新文化运动的“激进”。
《新青年》为代表的五四先驱者对传统文化的批判确实是态度决绝的。当传统仍然作为一个整体在阻碍着社会进步时,要冲破“铁屋子”,只好采取断然的姿态,大声呐喊,甚至矫枉过正。《新青年》那一代先驱者对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型,是有怀疑,有焦虑的。所以他们要猛烈攻打,对传统文化中封建性、落后性的东西批判得非常厉害,是那样不留余地。他们有意要通过这种偏激,来打破禁锢,激活思想。放到从“旧垒”中突破这样一个历史背景中去考察,对《新青年》那一代的“偏激”就可以得到理解,那是一种战略性的积极效应。
不能把传统“断裂”的账算到《新青年》头上
那种认为《新青年》和五四一代造成了中国文化“断裂”的观点,是肤浅的,完全属于危言耸听。
现代文化的建设,包括其中应有的传统文化的某些转换,很大程度上又是五四反传统的那一代人所参与和实现的。拿鲁迅来说,他的确非常激烈地攻打传统。他在《新青年》发表《狂人日记》,诅咒中国历史上写满了“吃人”二字,他曾声称对于传统“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统统要踏倒它。鲁迅甚至主张青年多读外国书,不读中国书。这些特定语境中发出的带有文学性的言论,的确偏激。鲁迅自己也不否定这种偏激。但偏激不是鲁迅的目的,他是有意矫枉过正,直指传统弊病的痛处。
那些诟病鲁迅反传统太偏激的人不该忘了,鲁迅在反传统的同时,又积极地致力于传统文化的整理研究,做传承的工作。鲁迅用他一生几乎一半的时间在从事古籍整理,鲁迅所奠定的古典文学研究方法至今仍称典范。
其实《新青年》的先驱者中很多人也都在反传统的同时,做传统文化的整理、研究工作,他们在所谓“国学”方面都有建树,甚至起到过“开山”的作用。如钱玄同的古文字研究,刘半农的音韵研究,胡适的《红楼梦》《水经注》等方面的研究,在现代学术史上都曾处于先导的地位。现今研究“国学”者使用的方法、材料和框架,往往也都是从五四那一代最早的探索里获益。怎么能说《新青年》和五四一代造成传统文化的“断裂”呢?
一面享用五四前驱者的成果,一面埋怨先人“偏激”与“断裂”,这有些不负责任吧。其实《新青年》更大的功绩在于探求中国文化的转型与发展,探索“立国”与“立人”。反对专制,张扬个性、提倡人道主义、科学民主,致力于改造国民性,等等,都是五四那一代的功劳。
当然,在五四之后半个多世纪时间,中国饱受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又连续发生战乱,后来还经过“文革”等左的祸害,整个国家伤痕累累,传统文化的承续乃至整个文化生态也屡遭破坏。特别是现今社会精神道德方面出现很多问题,人文精神衰落,这跟近百年来整个中国社会转型所产生的诸多矛盾是密切相关的,特别是进入商品经济社会之后,拜金主义与庸俗科学主义盛行,人心焦虑,大家不约而同想到传统文化,希望重新从古代精神遗存中获取有益的资源,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不能笼统地夸大传统的“断裂”,并把这笔账算到《新青年》和新文化运动的头上。
《新青年》留下了哪些“新传统”
毫无疑问,我们应当继承优秀的传统文化。在继承优秀的传统文化的同时,也要尊重和继承近百年来形成的“新传统”,包括五四传统和革命传统,或者可以称之为“小传统”。
这“新”,是相对于通常我们讲的古代文化那个“大传统”而言。“新传统”虽然形成时间较短,但和古代传统一样,已经作为民族语言想象“共同体”而存在,不断影响、渗透到社会生活的许多方面。人们对“新传统”总是习焉不察,身在“庐山”而“不识庐山真面目”,其实它作为当今社会结构的一个向度,发挥着规范性影响。且看以白话文为基础的现代文学语言的确定,和古代文学形成最明显的区别,现今我们所享用的汉语文学语言变革的成果,其实就是“新传统”中稳定的核心部分。人们总是不太在意那些“常识性”的东西,无视其在身边所起的作用,人们在享用“新传统”的时候往往不能明确意识到它的存在。而这些年出现的那些颠覆“五四”新文学的思潮,更是全然否认“新传统”的。我们纪念《新青年》和新文化运动100周年之际,需要重新思考和彰显“新传统”的价值。
作为“新传统”,五四新文化运动留下了哪些最可宝贵的东西?是“德先生”和“赛先生”,这两位“先生”促进了中国思想的大解放,也促进了整个社会的现代转型。现在我们很多社会问题有待解决,包括制度革新、科学发展、重视民生、提升公民素质,等等,其实都还是要请教两位“先生”的。纪念《新青年》和新文化运动100周年,要重新强调尊重“德先生”和“赛先生”,张扬民主、科学的精神。
《新青年》和五四新文化运动主要都是青年人的作为,是青春文化的表现。纪念《新青年》100周年,我们特别怀念和向往那种朝气蓬勃的青春气概。
我曾说过:看到现在有些青年太功利,又太老成,好像缺少一点青春气息;过早功利化、商业化、世俗化的教育对青少年特别是中小学生很不好,那些泛滥成灾的粗鄙文化、搞笑文化,在影响着青少年人格的健康成长——我很为此担忧。
五四那种理想、朝气与活力,能否再给我们一些召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