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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05月29日 星期五
中青在线

故宫里的寡妇院

祝勇 《 中国青年报 》( 2015年05月29日   12 版)

    修缮前的慈宁花园 李文儒/摄

    孝庄皇太后 (网络图片)

    导读

    故宫慈宁花园已经修缮一新,将于今年10月对外开放。

    这个空落寂寞的院落,一直隐藏着一段对外界来说相当陌生的历史岁月。明清两代,每逢皇帝驾崩,新登基的皇帝便不能与前朝的嫔妃同居在东西六宫,先帝带不走的皇后嫔妃们就得升级为太后或太妃光荣“退休”,哪怕她们还只有20多岁30岁,都得在别院过着近乎隐居的生活。有人把慈宁花园称为故宫里的“寡妇院”,也有人戏称为“老干部活动中心”,历史上非常著名的孝庄皇太后,就曾经在慈宁宫居住过30多年。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自唐代元稹以降,一种“艳与寂”的别样人生况味,就在中国的历史上弥漫缭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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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踏进荒芜已久的慈宁花园时,身边一位工作人员对我说:这座园子已经300年没有男人进来了。

    我知是玩笑,心却依旧一惊。本能地四下看看,整个院落空落落的,没有其他人影,只有大片的荒草,几乎没过膝盖,蓬勃茂盛,从身边一直弥漫到宫殿前面的台阶上,荒草上面浮动着一层粉白色的无名花,在风中均匀地摇摆。那时已近黄昏,那些摇曳生姿的花朵,很像夕阳的流光,在昏黑中闪闪灭灭。一只铜水缸歪在花草间,镀金早已退去,缸身变成酱黑色,像一只喑哑的古乐器,还有几件石雕,顶部从荒草的缝隙中艰难地探出来,露出背部的花纹。花园周围的一些房屋已经残破,只有花园正中的临溪亭还算完好,在一片荒草的海洋里,像一条不沉的彩舟。

    明清两代,每逢皇帝驾崩,新皇帝不能与前朝妃嫔同居在东西六宫,先帝带不走的后妃们,就升级成太后、太妃,光荣“退休”,在紫禁城的一隅过起近乎隐居的生活。那时的紫禁城,西北部比较空旷,这里就成了她们的安顿之所,直到死去。

    慈宁花园,就位于紫禁城内廷外西路,寿安宫的南面,与乾清门处于一个横坐标上。从乾清门广场向西出隆宗门,正对着一个永康左门,皇帝每日问安时,舆轿就停在这座门外。进入永康左门,眼前是一个东西向的横街,北面是慈宁宫,皇太极的庄妃、顺治帝的孝惠章皇后,都在慈宁宫住过。

    横街南面就是慈宁花园,但花园的正门不是北开,而是东开,慈宁宫的主人们要先穿过慈宁门对面的长信门(沿用西汉太后所居的长信宫名),沿着花园的东墙,才能抵达花园的正门——揽胜门。

    有人戏称这里为“寡妇院”,我说它是“老干部活动中心”,只不过这些“老干部”,一律为女性,而且并不“老”。孝庄守寡时只有30岁,孝惠章皇后守寡时只有20岁,那时的她们,风华正茂,正是偎在帝王的怀里撒娇的年代,却只能匆匆结束自己的婚姻生活,居住在宫殿偏僻的一角,修身、礼佛,远远地打量着朝廷的变迁。

    假若倒退300多年,假若也是在春天,旭日暖阳照在花园里,我们可以看见咸若馆、慈荫楼的门窗开着,临溪亭四面的门也全部敞开,风从一座宫殿吹向另一座宫殿,裹挟着花香和女人们的脂粉香。临溪亭下的水面碧蓝,映着天光云影,连室内为花卉图案的海墁天花,还有当心绘制的蟠龙藻井,都晃动着散漫的水光。烟水朦胧之间,最美的还是倚在窗边的佳人。纵然人生有着太多的缺憾,但比起明朝嘉靖时代每逢皇帝死后将妃嫔直接勒死陪葬的旧例,命运却是好了许多,更何况在远离了后宫政治的争夺与倾轧之后,女人的温柔本性也在眼前的良辰美景中复苏,在她们心里注入了一脉幽隐浓挚的深情。

    二

    对于那个名叫布木布泰的小姑娘来说,13岁,成为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分界线。因为这一年,她嫁给了后金大汗努尔哈赤的儿子皇太极,变成了庄妃。

    13岁以前,布木布泰的花园很大,那是一片广袤的草原——蒙古科尔沁草原。她是一只五色蝴蝶,在草原上自由地飞。科尔沁草原虽然被称为“徼外”绝漠之地,但科尔沁却是荒漠中的绿洲,到处是湛蓝的海子(湖泊)、逶迤的沼泽,蓬勃的绿草间,埋伏着黑色和白色的牛羊。时间,河流,鸟,她活得寂静而充实。

    但她后来征服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皇太极,凭借的并不只是美貌,还有她的高贵和智慧。她所在的博尔济吉特氏家族,是一代天骄成吉思汗所属的孛儿只斤家族的后裔,布木布泰的血管里流淌着成吉思汗的血。铁木真成为大汗以后,只有铁木真兄弟五人及其后裔使用孛儿只斤一姓,这个家族,也因此被称为蒙古的“黄金家族”。

    大婚那一年,皇太极出城十里迎接。这份礼遇,不仅是献给庄妃的,也是献给她的家族、献给科尔沁草原的。

    黑夜里,风自辽河边刮进宫院里,幽幽地作响,庄妃会想到草原上的风,那么悠长绵厚,像一床被子,让她感到安适。此时的身边,皇太极,一个陌生的满族汉子,将成她此生最亲近的人。这个月鸟朦胧、青霜满地的夜里,皇太极巨大的身体覆盖过来,让她既感到迷惑、无助,又仿佛黑暗中的岛屿,让她感到安全和温暖。

    庄妃第一次在盛京①皇宫的长福宫醒来的时候,窗外的风停了,天空像一张广阔的铜镜,而她,则像一只小小的羔羊,躺在那个壮硕男子的怀抱里。

    庄妃却没有想到,自己的命运,因一个人的到来而改变了。

    那个人竟然是自己的亲姐姐,美丽的海兰珠。

    海兰珠是在后金天聪八年(明崇祯七年,公元1634年)入宫的,比庄妃晚了9年,她的到来,本来给庄妃平添了几分惊喜。博尔济吉特氏一家两代,三位美女,都成为皇太极的福晋(那时皇太极还没有登基称帝),在中国历史上也并不多见。三位皇妃,无论谁为皇太极生下皇子,都将是博尔济吉特氏家族的荣耀。

    但谁也没有想到,慢慢地,美艳无双的海兰珠(宸妃),竟然成了皇太极专宠的对象。

    曾经打到北京城下、几乎让崇祯皇帝吓破了胆的皇太极,在宸妃面前突然变得缠绵悱恻,侠骨柔肠。崇德元年(公元1636年)的册封,宸妃被封为东宫大福晋,后来居上,成为四宫之首。

    对一个人过于钟情就势必会对另外一些人残忍。皇太极与宸妃如胶似膝、极尽欢愉的时刻,一定让年轻的庄妃感受到后宫岁月的残酷。无尽的长夜里,不知庄妃是否会想起自己在科尔沁纵马飞奔的自由自在,想起草原深处荡漾的马头琴声,还有那泛着奶膻酒香的帐篷……草原上的那只五色蝴蝶,已沦为这华丽宫室里的囚徒。她的寂寞仿佛一滴水珠,在宫殿的檐下,慢慢地拉长着透明的身体。

    清崇德二年(公元1637年),宸妃在关雎宫为皇太极生下一名皇子,虽然皇太极已经有了七个儿子,但只有这第八名皇子是由五宫后妃所生,因此一出生就被皇太极定为皇太子。宸妃的地位更令人望尘莫及。

    可惜好景不长,皇太子不到半岁就夭折了,连名字都没留下来。高傲的宸妃几乎被丧子之痛击垮,纵然有皇太极的体贴宽慰,依旧无法治愈她内心的创伤。

    第二年,后宫的情况就发生了逆转,庄妃终于生了一个儿子(此前她已经为皇太极生下三个公主)。两个孩子,一死一生,决定了大清王朝后世的皇帝将延续皇太极和庄妃的血脉。

    皇太极和哲哲皇后为新皇子起了一个吉祥的名字:福临。

    福临三岁那一年(公元1641年),宸妃终于带着无尽的伤痛和遗憾香消玉殒。正在锦州松山与明军进行关键性战役的皇太极闻讯后纵马奔回盛京,入宫后伏尸恸哭。

    宸妃的离去,让皇太极陷入无以复加的痛苦。他深知,对大明的战争已到了关键时刻,他不能这样儿女情长,有一天,他目光迷离,从中午一直呆坐到太阳西下,充满悔恨地说:“天生朕为抚世安民,岂为一妇人哉?朕不能自持,天地祖宗特示谴也。”②他知道大明王朝的铜墙铁壁在经过女真铁骑的反复冲击之后已经摇摇欲坠了,自己正从事着经天纬地的事业,他把爱子的离去当作天谴,但他也有着无比凡俗的欲念,难于从失去爱妃和爱子这种彻骨的悲痛中解脱。大臣们请他外出巡猎,散散心,他就驰马奔向蒲河,经过宸妃墓,再一次忍不住,失声痛哭。

    皇太极在理智与情感的纠结中艰难地度过了两年时光。崇德八年(公元1643年)八月初九那天,皇太极办完政务返回哲哲皇后的寝宫——清宁宫,坐在南炕上,就再也没能站起来。

    《清史稿》对他死亡的描述简洁而恐怖:“是夕,亥时,无疾崩”③。

    他就这样,在52岁上潦草地离开人世,没有留下一句遗嘱,惨烈的皇位争夺战也就此拉开序幕。皇太极的弟弟多尔衮、兄长代善、皇长子豪格等,都在为谋取帝位而奔走,在皇太极去世的悲哀气氛里,潜伏着一股紧张的气息。

    三

    此时,在没有人注意的后宫里,有一盏灯孤独地亮着,那就是庄妃的永福宫。从丈夫去世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生命中最关键的时候到了。她不愿空守一个“太妃”的名号,在冷宫里度过清寂的余生。

    五天过去了,皇位继承人还是没有尘埃落定。大清皇权也出现了长达五天的中断。八月十四日黎明,两黄族大臣在大清门盟誓,拥立豪格继位,两黄旗巴牙喇张弓持剑,包围了崇政殿,支持豪格的遏必隆等人也早已武装到牙齿,部署在大清门。但是,在崇政殿庑殿举行的贵族会议,却依旧在三股势力之间僵持着,没有人后退半步。那一瞬间,空气几乎凝固了,一片沉寂中,人们仿佛听见了兵器相碰的声音。终于,多尔衮打破沉默,提出了一条折衷意见,那就是三方各退一步,拥福临继位④。

    爱新觉罗家族自相残杀的悲剧,就这样化解了。八月二十六,快到寒露了,黎明时分,地上还结了一层白霜。福临就在这样一个清寒的早上成为顺治皇帝,他的母亲庄妃也和哲哲皇后一起被尊为“圣母皇太后”(即孝庄太后)。

    第二年(公元1644年)五月初二,两宫皇太后带着七岁的顺治,被先期抵达的多尔衮迎入紫禁城。太和殿上,火光明亮,映红孝庄太后年轻的脸庞,那是李自成撤退前留给他们的见面礼。先后有两个王朝(大明和大顺)在那个春天的花香里埋葬了。那一天,孝庄想了些什么,我们不得而知。

    又过了十年(公元1653年),17岁的顺治皇帝为了孝敬自己的母亲,下令在明代仁寿宫的故址进行改建,作为母亲的居所。孝庄在这里度过了30多年的漫长岁月,直到康熙二十七年(公元1688年)在慈宁宫去世。

    望不到边际的茫茫草原,终于萎缩成红墙内的一片花园。这里,几乎成了少妇孝庄的全部世界。这个世界花红柳绿,却再也书写不出生命的浪漫。在这寂静的宫院里,镂空的花窗内洒过几抹阳光,只有撩动古琴的时候,内心才有所颤动。那时,手指与蚕丝的勾绕,梧桐木散发的馨香,若有若无,丝丝缕缕地进入她的肺腑。有时也在午后做一场旧梦,在梦里会见她生命里那个最重要的男人,因为他的死,她的年华在30岁时就结束了。醒来时,屋外天光如沐,屋内墙上映着缕缕的水光,照得见前尘,却看不到今世。

    四

    在权力的刀刃上行走多年之后,孝庄太后决计在这座宫殿里安心地老去。然而就在这时,她与顺治的关系急转直下。

    她对朝廷依旧具有影响力,这种影响力的表现之一,就是她为儿子安排的婚姻。她亲自为儿子挑选的皇后,是自己的亲侄女、顺治的亲表姐。她试图以此来捍卫满蒙两大强势家族(爱新觉罗家族与博尔济吉特氏家族)的政治联姻。

    顺治不接受这桩婚姻,理由很简单,这门亲事不是他自己选定的。作为一个青春勃发的年轻人,他对爱情有着正常的渴望,而对一个人爱不爱,一定是不能由别人决定的,更何况他是皇帝,天下至尊,但皇帝的宝座赋予他权力的同时也剥夺了他的权利,剥夺了他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权利,当然,也剥夺了他的梦想。

    顺治,这位叛逆期的少年,从此冷落母亲为他选定的皇后,而故意和其他女人亲热。对于皇后的失落,孝庄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年轻时独守后宫的那份凄凉,又自记忆的深处涌上来。

    这段时间,慈宁宫成为两代皇后的居所。庭院深深,花红柳绿,遮不住皇后的寂寞,却激发了她的忿懑。《清史稿》说:“上好简朴,后则嗜奢侈,又妒”⑤。毕竟,她是博尔济吉特氏家族的金枝玉叶,自幼被当作掌上明珠捧大的,骨子里天生带着几分傲气。这使她成为一个无比自我的女人,见到稍有姿色的宫妃宫女,就恶言相向,甚至擅自裁撤了宫里那群几乎由美女组成的弹唱班子,一律改用太监吹管弹弦。她不愿忍,就要为此付出代价,哪怕她是皇后。

    终于,在顺治十年(公元1653年),在与生母孝庄太后进行了长达三年的冷战之后,顺治不顾太后的反对和大臣们的冒死进谏,终于降旨废掉了皇后,贬为静妃,罪名有二:一是奢侈,二是善妒。

    当慈宁宫里的孝庄太后听到儿子废后的决定时,内心感到无比愤怒和痛惜,但当她看到儿子为此郁郁不乐、愤懑成疾,她的心又软了。她不能力挽狂澜,只好亡羊补牢。她于是又匆忙地开始了自己的婚介生涯,这一次,她依旧从科尔沁草原——自己的故乡为儿子领来了博尔济吉特氏家族的另外两位格格——自己的哥哥察罕的两位小孙女、顺治的侄女。虽然辈份有点乱,年纪却很相当,而且是双保险。顺治十一年(公元1654年),顺治帝举行第二次大婚,两姊妹中的姐姐被封为皇后,即孝惠章皇后,妹妹被封为淑惠妃。那时距离慈宁宫修缮完成,只过了一年。

    更重要的是,她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这位14岁的小皇后,性格比前一位皇后乖巧得多,对孝庄太后也十分孝顺。科尔沁草原上的博尔济吉特氏家族,至此已经为大清王朝培养和输送了四位皇后。完成顺治的第二次大婚,让孝庄长舒了一口气。

    在她看来,自己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她可以在花园里安心地踱步,赏花,“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⑥,任风花雪月、衣香鬓影,掩过她心底的叹息,但她没有想到,故事并没有结束,而是刚刚开始。孝惠的命运比起她的表姑——从前的皇后、如今的静妃,还是好不了多少。

    原因很简单,她的来路,与第一位皇后如出一辙。

    五

    过尽千帆皆不是。顺治执意寻找自己心爱的那个人。

    那个人出现了,就是历史上著名的董鄂妃。

    这一次,顺治认真了。与两位来自蒙古科尔沁草原、对汉文化知之甚少的皇后不同,董鄂氏是内大臣鄂硕的女儿,比顺治小一岁,从小随父亲居住在苏州、杭州、湖州一带,深受江南汉族文化的浸染,灵秀、妩媚、温柔、文雅,她的仪容风度,让顺治朝思暮想、夜不能寐。终于,顺治下了狠心,要不顾一切地抓住爱河中的一叶孤舟,只有董鄂氏能够拯救自己。

    一切仿佛都是当年皇太极专宠宸妃的重演,只是此时的失意者,由当年的庄妃换成了顺治的第二位皇后——孝惠章皇后。孝惠也是一个充满梦想的小女子,虽贵为皇后,却独守着坤宁宫的名位,在前废后的怨怒、顺治帝的漫不经心和董鄂妃的绝代风华之下形同虚设。

    一边是夜短情长,另一边是长夜漫漫——对于董鄂妃和孝惠皇后这两个女人来说,夜晚展现出两种全然不同的属性。这样一种折磨,无声无息,却持久而锐利,像一场噩梦,又像这深不可测的夜晚,永远纠缠着她,把她深深地包裹、覆盖。

    顺治十四年(公元1657年)十月初七,董鄂妃为顺治生下一个儿子,排行皇四子,欣喜若狂的顺治却称他为“朕第一子”,并举行了隆重的庆典。故事的结局看似大团圆,却又向着悲剧的方向急转直下。第二年正月二十四,这位刚过百日、同样没来得及起名的皇子,就在襁褓中离开了人世。董鄂妃肝肠寸断,自此缠绵病榻、形销骨立,后宫花园里的百花又开谢了三载之后,在顺治十七年(公元1660年)八月十九这一天,在顺治的泪眼模糊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一年后的正月初七,万念俱灰的顺治皇帝崩逝于养心殿。那一年,他只有24岁。

    一定会有人发现,顺治和董鄂妃的命运,居然与上代人的命运有了极强的一致性,甚至可以说,他们的命运,几乎就是上一代命运的翻版。在这个故事里,顺治扮演了皇太极,董鄂妃扮演了宸妃,孝惠则无异于另一个孝庄。

    孝庄太后一定会发出“有其父必有其子”的感叹。

    然而那父、那子,都已离她远去了,只留下她,独自面对空茫的未来。

    博尔济吉特氏,一个草原家族的百年孤独,不知是否还会延续下去。

    三天后,在孝庄的力主之下,顺治不到8岁的儿子玄烨即位,康熙大帝长达61年的执政生涯自此开始,顺治的第二位皇后孝惠也升级为“太后”,从坤宁宫搬到慈宁宫这座“太后”的收容所。我从清代史料中查到这样的记载:“(孝惠)章皇太后,顺治帝后也。先居慈宁宫,后居宁寿宫”⑦ 。从20岁起,开始了她漫长的“太后”生涯,直到77岁过世。

    她没有生子育女,是顺治不给她机会。她既做不成贤妻,又做不成良母。所幸,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枯守中,康熙把她当作亲生母亲看待。根据《国朝宫史》的记载,每逢皇帝万寿(生日)、元旦、冬至三大节,皇帝都亲率王公、文武群臣诣慈宁宫行礼,皇后也率六宫、公主、福晋、命妇诣慈宁宫行礼如仪⑧。每逢外出巡幸狩猎,康熙收获猎物水果土产,都想着给太后带回一份,还教诲自己的儿子胤礽(当时是皇太子),每年都要亲自向皇太后进献礼物。

    最值得一记的,是康熙五十六年(公元1717年)十二月,孝惠太后病重,而康熙大帝,也已是64岁的老人了,同样缠绵病榻,头晕脚肿,但他一听到太后病重,就挣扎着爬起来,用手巾缠着脚,颤颤巍巍地坐到软舆上,行至太后床前,缓缓跪下,握着太后苍白的手,说:“母后,臣在此。”⑨太后努力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突然的光亮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她用手遮住光线,朦朦胧胧地看见了面色苍白的康熙,已经无力说话,只能用她瘦削的手把康熙的手攥住。为了尽孝,病重的康熙还是坚持在宁寿宫西边的苍震门内搭设帏幄,自己住在里面,以便日夜照料孝惠太后。三天后,太后就在这座宫殿里咽了气,结束了她凄清的人生。

    或许,这份母子亲情,是对她人生缺憾的一种补偿,是除了花园里的那一缕春色之外,她在这寂寞深宫里能够得到的有限的温暖。

    六

    在我写作《故宫的隐秘角落》这本新书的日子里,慈宁宫及其花园的修复工程正在进行中,再过一年(公元2015年),这座尘封已久的宫殿花园就会对游人开放。这个花香弥漫的春天里,慈宁门前搭着高高的脚手架,每当黄昏降临,整座宫殿都沉寂下来,空旷的庭园会产生一种扩音器的效果,使工具发出的脆弱声响和工人们偶尔的对话声都变得异常清晰。从慈宁门前的狭长广场匆匆经过,眼前的一幕,有时会让我突然回到300多年前,年轻的顺治下旨为自己寡居的生母修建慈宁宫的时光。假如眼前的工人们不是穿着统一的工程制服,而是身穿清代服装,那么,正在发生的事和已经发生的事,是否真的可以重叠呢?

    很多年前,第一次踏进慈宁花园时,我还不是故宫博物院的工作人员,而只是一名痴迷于历史的写作者,在写一部名叫《旧宫殿》的书,受到故宫方面的邀请,造访了这座荒芜已久的花园。在本文开篇那一句玩笑话里,我揣测着它在我到来之前已经荒芜了多少年。据说自孝庄、孝惠以后,除了雍正皇帝的贵妃、乾隆皇帝的生母孝圣宪皇后,以后的太后、太妃们都对这座地位尊贵的“太后宫”心怀敬畏,不敢再在里面居住。乾隆二十五年(公元1760年),为皇太后七十圣寿庆典,在院中添建一座三层大戏台。嘉庆四年(公元1799年)又将戏台拆除,扮戏楼改建为春禧殿后卷殿。此时国力已衰,嘉庆皇帝不断缩减宫中开支,慈宁宫往日的辉煌一点点地在岁月里流失,变成眼前的一片荒寂空无。

    站在废园里,站在随风起伏的花海里,我感受到了时间的深远辽阔、浩渺无边,感受到岁月是怎样从那些命运多舛的博尔济吉特氏家族女人的面前一步步走到我们跟前的。所有从前的岁月都没有丢失,而是保持着从前的质地和体积,完好地贮存在时间深处,在我们的缅怀中如约而返。

    其实,与慈宁花园修缮后的金漆红柱比起来,我更留恋它荒凉的样子,因为荒凉并不是真正的空无,而是另一种丰富和盛大——在花、草、树、风、云、雨、鸟、虫的下面,埋伏着所有往事的影子。梁柱一点点地朽蚀、剥落,往事却一层层地涂上去,越积越厚。这构成了两种相反的运动。巫鸿说:“在典型的欧洲浪漫主义视野中,废墟同时象征着转瞬即逝和对时间之流的执着——正是这两个互补的维度一起定义了废墟的物质性(materiality)。”⑩

    站在个人立场上讲,我不愿意看到所有的殿宇都修旧如新,因为一座修缮一新的建筑无疑会破坏时间的纵深感,使它变成一个平面,僵硬,没有弹性。在我看来,只要保证那些破旧的宫殿不再继续毁坏,就不妨以废墟的形态向公众开放。故宫不是一个堆放古代建筑的仓库,而应该像潮水冲刷过的海岸、风吹过的大地,保持着最自然的流痕——哪怕只是一小部分。

    在我看来,宫殿早已为每个人准备了现成的命运模板,就像一出永不停歇的大戏,为每个人安排好了角色,无论谁投身进去,结局都早已被写定了,区别只在于一个是A角,另一个则可能是B角。

    看后面的历史,难道珍妃不像董鄂妃,光绪不像顺治,而光绪死后“荣升”太后、深居禁宫的隆裕,不就是那个在画堂秋思中度过余生的孝惠章皇后吗?

    很多年后,曹雪芹在旷世杰作《红楼梦》里描述了一座梦中的宫殿——“太虚幻境”。这里不仅“朱栏玉砌”,更有重重的宫门,将所有的宫殿连成一座巨大的迷宫。但是最前面的宫门上,他用这样一副对联规定了这座宫殿的属性: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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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① 今辽宁沈阳。

    ② 赵尔巽等撰:《清史稿》,第三十册,第8904页,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版。

    ③ 赵尔巽等撰:《清史稿》,第二册,第80页,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版。

    ④ 也有清史学者认为是郑亲王济尔哈朗提出的这个方案。

    ⑤ 赵尔巽等撰:《清史稿》,第三十册,第8905页,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版。

    ⑥(唐)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见《古文观止》,下册,第516页,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

    ⑦ 章乃炜等编:《清宫述闻》,下册,第721页,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版。

    ⑧(清)鄂尔泰、张廷玉编纂:《国朝宫史》,上册,第81页,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⑨ 赵尔巽等撰:《清史稿》,第三十册,第8907页,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版。

    ⑩(美)巫鸿:《时空中的美术——巫鸿中国美术史文编二集》,第33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

    ⑪(清)曹雪芹、无名氏:《红楼梦》,第7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

故宫里的寡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