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子的大日记

    “在街上跑了一天，买东西取款子，访问许多他的朋友。今天似乎他的朋友都等在街上似的，转弯也会见一个，当面又撞见一个，他们都注视着我，当然是因为明知我是他的什么人的缘故，不容许我过意，我只有陪着他和别人招呼一下子。”——1940年11月19日。

    这是一段年轻女子的日记，能感到一些羞怯，也能感到一些兴奋和喜悦。这个女子和她的他认识还不到3个月，等到当年12月2日，当他们认识满3个月时，便订了婚。这只是一切的开始，而后他们还将共度50年的岁月。

    说起他们的相识，似乎是千里姻缘一线牵的最佳注脚。这男子在重庆，在《大公报》上刊登了一则招聘启事。这女子在恩施，看到报纸，立刻乘车来到重庆。为要不要穿一件玫瑰色的衣服去面试，她思忖了许久。实在没有别的衣服，就这样吧。当她迈进房门，这男子慑人的目光吸引了她，于是一切的一切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还有人说，她在恩施看到的这份报纸，是洗衣时从水中捞出来的，那么这一定是命运的安排。

    杭州艺专的教师王子云赴法留学8年，学习油画、雕塑、艺术理论，等到学成归国，恰逢抗日军兴，于是他来到陪都重庆。有感于日寇对我国文明的摧残，特别是对大后方的疯狂轰炸，他向国民政府建议成立“西北艺术考察团”，对西北地区艺术遗存进行全面系统的调查了解，并通过科学手段记录表现。他的建议得到于右任、戴季陶、张继等实权人物的支持。这样由王子云任团长的考察团开始组建。由是有了《大公报》上的招聘启事，招聘美术专业人士参与考察团工作。

    何正璜，生在东京的湖北人。武汉艺专毕业后进入日本多摩川高等美术学校学习，日军侵华，她愤而弃学归国，与父亲在湖北临时省府恩施生活。她无意间看到了招聘广告，这才有了与王子云的重庆一会。

    何正璜有记日记的习惯，1940年11月19日到1941年4月22日的日记，记录了她参加西北艺术考察团并与王子云结合的经过，这部分日记后来以《西北考察日记》为名出版。

    人员招募完成，1940年12月27日，经过多日无车的苦待，王子云和何正璜终于乘上一辆无篷货车，在一番慌乱、拥挤过后，从成都向西安进发。30日，车过嘉陵江上游，何正璜看到水浅只可打湿脚踝，下游却成奔流万里之势，于是念及各种事物创始之艰。“将来中国若能因此有一国家办立之美术馆或博物馆等，则本团虽已不存，而在此开始无人注意及此之时，即已尽力奠其基础。星星火粒燃起民族光荣巨焰，本团定亦在旁为之欣慰无已。”这段日记可以看作考察团工作的目的和愿景。

    1941年1月3日，经过连日风霜，他们终于抵达西安，西北艺术考察正式开始。古城的生活相对平稳，虽在战时，但将要到来的春节仍然让人有种兴奋与期待。进城来先要安顿住处，西安民教馆成了这对新婚夫妇暂时安身之所。两条公园长游椅支起一块巨幅抗战地图版画就是床。生活安顿停当之后，考察团成员之间的矛盾开始出现，从日记中看出，王子云性格的耿介、有欠圆融，不擅长处理人事问题。待解决人事问题后，拨付的经费不到，又成了伤脑筋的事，于是借贷求助，种种麻烦不断。公文起草、发票计算，也让美术系毕业的何正璜难于措手。此外，何正璜的腰痛常常发作，需泡澡、膏药才能缓解。

    但当跳脱出事务和生活带来的烦恼，古城热闹的春节，也为他们带来些许快乐。上元，金鱼、螃蟹、白兔、荷花……各种彩灯耀得人眼盲；腾空而起的烟花，如彗星划过天际；喧天的锣鼓映着欢喜的脸庞；拥挤的人流，挤碎了街头储水的大缸。这欢愉的场景被何正璜圆熟、流利的笔记录下来，几十年后，当读到她的文字，我们还仿佛站在1941年春节西安的街头。而这时作者想到的却是，这一片太平景象，是在民族存亡的关头、血战4年的后方应该有的吗？“黄河朔风中之哨兵能见此冲天烟花否？”在欢快的节日中能生出这番感慨，恐怕是战时才有的况味。

    艺术考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行走在春寒料峭的古都，大雁塔、小雁塔、大清真寺、王宝钏的寒窑都需要留意。坐上马车前往汉长安城遗址，未央宫、建章宫都要仔细考察。画图、传拓、拍照、石膏翻模……哪一样都不能少。

    在与古董商的接触中，一位苏州籍的古董商说，每每想到将祖宗故物卖给外国人，心中总油然生出负罪感。俯拾皆是瑰宝的三秦故地，时时有古物出土，转眼成为外国博物馆的藏品。何正璜为文物的流失痛惜。同样在西安的街头，何正璜看到石匠将刻有精美图案旧碑、石刻斩为数块，制成新的生活用具，祖先的痕迹就此归于虚无，国人对文物的漠视，又让她“泪为之盈眶”。

    “我们已将十二月份以前之薪金全数领来，共四百元。节俭！节俭！节俭！”云实为理想之伴侣……慰我思家，促我上进，知我寒暖，兼兄长、畏友、情人于一身。”日记是多棱镜，日记里的何正璜有从少女到少妇的心理变化，有着小儿女的情怀。同时，日记里的何正璜也是一个学者，有着老辈人的诚朴、认真。日记里何正璜还是一个爱国者，对祖国的前途命运，有着自己的一份贡献。

    1941年4月20日，考察团在陕西耀县继续着考察工作，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第二天太阳会升起，工作要继续。而何正璜的日记到此戛然而止。并不是她没有写下去，而是这些记载着考察团为保存民族文化忘我工作的日记，在二十余年后的另一次文化浩劫中被销毁、抄没。

    我们无法从何正璜的笔下了解考察团此后的行程。但我们知道考察团辗转陕西、河南、敦煌、青海，经过4年的努力，1944年在西安举行了工作成绩展览，成为轰动一时的文化盛会。

    （本文图片出自《西北考察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