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北宋“帝师”宰相王安石曾以“哲学王”气势倡导官学“荆公新学”,但他并不压制和排斥民间思想,程颢和程颐兄弟在民间主持嵩阳书院便是显例。两宋期间,思想自由,民间书院蜂起,据说先后有711所。自嵩阳书院定调,两宋书院都坚持一种开放的“会讲制度”,即邀请不同学派和不同观点的学者前来会讲交流,从而形成与“百家争鸣”“魏晋清谈”前后辉映的“书院会讲”时代。公元1175年,著名学者吕祖谦为了调解朱熹和陆九渊的学术争论,出面邀请两派学者同往信州名胜鹅湖寺聚会论学,这便是中国哲学史上著名的“鹅湖之会”——头脑风暴,思想共和,气象雄阔,垂范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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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前掠影
南宋淳熙二年五月十六日(公元1175年6月6日),崇安县(今属福建)五夫里朱熹寓所。
吕祖谦(字伯恭)在这里盘桓已有一个半月。此前不久,他与朱熹(字元晦)商议,由他发起,邀请朱熹师生与陆九渊(字子静)兄弟来一次会晤,共同探讨感兴趣的学术问题,地点选在铅山(今属江西)鹅湖寺。今天,朱熹与弟子蔡元定等七人,一方面送他们师生出闽,一方面同赴鹅湖之会。
祖谦是三月二十一日(4月13日)从婺州(治今浙江金华)出发赴闽的,一路与随行弟子潘景愈揽胜访友,四月初一(4月23日)抵达五夫,朱熹让出书斋供其起居。朱熹、吕祖谦与张栻(号南轩)并称“东南三贤”,但张栻远在潭州(今湖南长沙),谋面为难;崇安与婺州相去较近,往还略多。按原先之约,朱熹该去婺州与祖谦会合,再联袂出游天台、雁荡。但他正以闲职居家治学,且屡辞朝廷的差遣任命,为免遭非议而不便履约,吕祖谦决定入闽往访。
40余天里,两位大学者的学术活动频密紧凑而卓有成效:其一,讨论考定了《蓝田吕氏乡约》,成为乡约里规的范本;其二,分类选编周敦颐、张载与二程的治学修身要语,辑为理学入门经典《近思录》;其三,商讨删节《程氏遗书》编为《程子格言》事宜。
《近思录》是在寒泉精舍编定的。乾道六年(1170),朱熹在建阳(今属福建)寒泉坞给亡母庐墓,为方便自己著述与弟子问学创辟了精舍,这是他亲创书院之始。早在乾道元年(1165),张栻受聘潭州岳麓书院,后自创城南书院,光大湖湘之学。稍晚一年,吕祖谦也在故里创办丽泽书院,成为金华学派会友讲学的根据地,还制订了现存最早的书院规约。乾道八年(1172),陆九渊在家乡金溪(今属江西)改私宅槐堂为“讲学”之地,培养出杨简等首批陆学弟子,号称“槐堂诸儒”,槐堂也有书院性质。
宋代书院独立于官学之外,毋须向官方价值输款效诚,为思想学问的自由探讨留出了一方净土。“宋初三先生”孙复、石介与胡瑗最先借助民间书院开辟出讲学育人的新平台;其后濂溪书院之于周敦颐,嵩阳书院之于二程,留下了宋学开宗立派者与书院声气相通的诸多佳话。南宋孝宗时期,与经济重心南移定局相呼应,经新一代宋学大师的合力推毂,一度沉寂的书院再次生机勃发,也为宋学诸家构建独立体系提供了学术空间。在南宋书院分省统计榜上,江西、浙江与福建稳居前三,并非巧合的是,鹅湖之会的三方恰来自这三大区域。
在40余天里,吕祖谦对朱熹为学博大精深、为人自律严格深为折服,但对他专崇程学却似保留。自北宋中叶起,为应对唐宋之际的社会变动,思想学术界致力于新儒学的重构。周敦颐、张载、邵雍、程颢、程颐等著书立说,聚徒讲学,与王安石为代表的荆公新学、司马光代表的朔学与三苏为代表的蜀学,共同造就了宋学第一高峰期。宋高宗南渡,尊崇二程洛学,程学遂为大宗。宋孝宗继位,内心虽不喜士大夫“倡为清议之说”,但言论环境却较高宗朝宽松,加以内外政局相对稳定,社会经济长足发展,他在位期间(1163—1189)遂成宋学第二高峰期。作为程氏之学的当然领袖,朱熹正不遗余力地推进程朱理学的最终完型。与此同时,以陆九渊为首的心学与朱学构成理学内部的双峰并秀;以吕祖谦为首的金华学派,以陈亮为首的永康学派与以叶适为首的永嘉学派,都强调事功,统称为浙东学派,与朱、陆两派骎骎然有鼎足之势。在共同关心的问题上,宋学各派同中有异,各执一词,迫切需要创造一个相互切磋、平等论难的氛围与机缘。
在当时学术格局中,就角色定位而言,吕祖谦似最独特。作为浙东学派中婺学领袖,他与永康学派领袖陈亮因绍兴末同赴漕试而交谊笃挚,陈亮后来多次赴明招山论学,自称祖谦于他“无所不尽,箴切诲戒”。永嘉学派领袖叶适年方及冠,就往谒祖谦,留下“秋夜共住明招山”的美好记忆。因年齿最长,且为人谦厚,在浙学三巨子中,吕祖谦俨然最具号召力。在浙学、朱学与陆学的鼎足关系中,他与朱熹因父辈“契旧之故”,可谓世交,早自绍兴末就“面论肺腑”,甚至去函婉劝朱熹“当于矫揉气质上做工夫”;而朱熹则命长子朱塾赴婺州从祖谦学习,嘱其“事师如事父”,足见两人交情非同一般。说到心学派,祖谦是陆九渊省试进士的考官,有识拔之功,在其后论学中也称他“功夫甚有力”;与其兄陆九龄也有交往,虽认为其“所学稍偏”,但“甚有问道四方之意”。由此看来,能在朱学、陆学与浙学中起调停斡旋作用的,吕祖谦确是不二人选。他或许也意识到学术关系网中自己独特的角色定位,兼之其为学好取人之长,为人好道人之善,希望朱陆异同“会归于一而定其适从”,便动议这次聚会,而朱陆两家都欣然附议。今天,朱熹师生能与他共赴盛会,与陆氏兄弟相聚切磋,是既“甚觉有益”,也深感快慰的。朱熹早闻陆九渊大名,也略知“脱略文字,直趋本根”的陆学主张,但认为这“全是禅学”,遗憾迄未识面,不能“深扣其说,因献所疑”,故对鹅湖之会也颇有期待。
吕祖谦入闽,是从婺州出发,经龙游县城抵衢州州城,再西南行至江山(今属浙江)县城,然后南下过仙霞岭,一路山行,进入福建地界,过鱼梁岭,经浦城(今属福建)县城,转入崇安县界,抵达五夫。这一通道就是晚唐黄巢入闽开出的仙霞路。而朱、吕相携出闽,却走另一条通道。他们从五夫启程,经崇安县城北上,过分水舖(即今分水关),越武夷山,进入信州铅山(今属江西)县界,然后径抵鹅湖寺。五月二十一日,过武夷山响石岩时,朱熹兴致盎然,挥毫题名,一行九人刻石留念。
接到邀约,陆九渊兄弟也准备登程。金溪陆氏是聚族而居的大家族,以家规严格闻名于世,九渊有兄长五人,多倾心儒学,他与五兄陆九龄(字子寿)最知名,时称“江西二陆”。九龄年长七岁,二陆虽都强调发明本心之说,但九龄不及其弟坚执彻底。就理学体系言,朱陆异同颇多,这次晤会只能聚焦于“教人之法”。但这一问题,陆氏昆仲也还未统一认识。九龄说:“这次集会正为学术异同,我们自己先不同,怎能期盼鹅湖之同呢?”便与九渊辩论到很晚,才感到弟弟在理。次日,九渊让兄长再抒己见,经一夜深思,九龄认为弟弟之说甚是,便吟诵了自作新诗,表达对这一问题的认识:
提孩知爱长知钦,古圣相传只此心。
大抵有基方筑室,未闻无址忽成岑。
留情传注翻榛塞,着意精微转陆沈。
珍重友朋相切琢,须知至乐在于今。
诗意很明确:人从孩提时就爱其亲,长大成人便知道尊敬长辈,孔孟圣贤自古相传的就是这种仁义本心,只有以此为基础才能营筑伦理的楼室,从未听说没有根基能成高山的。过分留意繁复的传注,反会堵塞发明本心的路径,着意于细枝末节也会失去根本。最末表示,将珍惜鹅湖之会上友朋的切磋,须知这将是至乐的境界。九渊以为诗很好,但次句略有未妥。九龄追问:我说到这地步,仍说未妥,还要如何说?陆九渊说:“不妨一面起程,在路上再和你诗吧!”于是,二陆与弟子朱桴等一行六人出发,由抚州(今属江西)入信州(治今江西上饶)地界,经其州属县贵溪、弋阳(今均属江西)进入铅山县界。
二、会间留真
在南宋书院活动中,有一种“会讲”。按朱熹之说,即是“会友讲学”,按张栻之说,即是“会见讲论”,大体是不同学派或不同论点之间的学术交锋或学术讨论。书院史上最早的会讲应是乾道三年(1167)秋天的岳麓之会。这年,张栻邀约朱熹率弟子赴潭州,在他主持的岳麓书院就太极之理等 “相与思绎讨论,以毕其说”,这是朱熹的考亭学派与张栻的湖湘学派一次全面的学术交流。鹅湖之会也是会讲,唯其地点不在书院,而假座于佛寺。
吕祖谦将各方邀至信州铅山,并非一时心血来潮。据中唐卢纶《送信州姚使君》诗,“铜铅满穴山能富,鸿雁连群地亦寒”,那时信州虽有铜铅之富,其地却仍冷僻。南宋新辟抚州到信州的陆路通道,这里便成交通要地。《舆地纪胜》论其地位说:“福建、湖广、江西诸道,悉出其途。昔为左僻,今通要。”信州实现了从左僻到繁荣的转型:“当吴楚闽越之交,为东南望镇”。祖谦的岳父韩元吉有《修城记》说:“其地控闽粤,临江淮,引二浙,隐然实冲要之会。山川秀发,人物繁夥。”
吕祖谦熟谙信州,不仅是其交通要冲的关系。绍兴后期,韩元吉寓居信州,祖谦曾前往亲迎其长女为妻室,而后又隨妻归省岳父。他留有信州绝句七首,其一说:
春波无力未胜鸥,夹岸山光翠欲流。
若使画成惊顾陆,更教吟出压曹刘。
当地的美景,如能画出将令顾恺之与陆探微大为惊叹,倘若吟成更使曹植与刘桢为之倾倒,也足见他对信州风物的由衷好感。
鹅湖寺所在的铅山县,地处州城西南,以盛产铜、铅而原置有铅场,南唐前期才设县;北宋初年平南唐,以矿冶之利而直属朝廷,后划归为信州属县。安史之乱后,这里未经战乱,安定太平的当地景象也见诸晚唐绝句:
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埘半掩扉。
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
——《社日村居》
诗人白描了鹅湖山下春社那天的山村小景,庄稼喜人,鸡豚满栅,蚕桑宜时,树影欹斜,“半掩扉”既点明了环境安宁,也衬托了民风淳朴。
关于鹅湖山,宋史名家邓广铭有一段融化考证的生动描写:
稍远处有一座山,山脉是从福建境界蜿蜒而来的,绵亘凡百余里,这里的主峰名叫鹅湖,是铅山境内最负盛名的山,从这山可以东望怀玉山,西瞰象山,北眺灵山,而峰顶积水成湖,是这山上的特别景致之一,也是这山被称为鹅湖的由来。在这峰顶积水中,有许多荷花生长着,因而在古代,这山本是叫“荷湖山”的。当东晋定都于建业的时候,有雌雄双鹅飞来在这湖水中游泳,且在这里育子百数,翼而长之,等到小鹅长成,竟全体被老鹅带领着腾霄而去,从此,“荷湖”的名称便又被“鹅湖”所代替了。这传说,不论其确实性如何,却使这山峰增加了一些神秘性,一些幽美之感。
据《江西通志》,中唐大历年间,高僧大义禅师结庵山顶,“后移临官道”。他在道旁手植青松,延袤十余里,枝干奇拙参翠。这座寺庙,在唐顺宗时赐名“鹅湖禅院”;宋真宗时赐额“仁寿禅院”,并敕赐寺产,香火越发旺盛,一般人仍俗称为“鹅湖寺”。如今,这座古刹将迎来一次空前的盛会。
五月二十八日前后,吕祖谦与朱熹一行到达了鹅湖山,与陆氏师生们会合,除此之外,还有抚州知州赵景明与其兄赵景昭,信州知州詹体仁,清江(今江西新干北)刘清之与宜黄(今属江西)刘迂等江西学者也慕名前来观摩。鹅湖之会的参加者有明确记载的,大约有二十余人。
吕祖谦与陆九龄三年前见过,一见面就问他:“那年别后,子寿有何新见教?”九龄便吟起那首新诗,才到第四句,朱熹对祖谦笑道:“子寿已上了子静的船。”等读完全诗,朱熹就与他辩论开了。陆九渊插话道:“我在途中有和家兄诗”,说着就读开了:
墟墓兴哀宗庙钦,斯人千古不磨心。
涓流滴到沧溟水,拳石崇成泰华岑。
前两句说,人到墟墓就生出悲哀,而拜谒宗庙则怀抱崇钦,这是人亘古不变的本心。较之其兄主张人之本心乃圣贤相传,九渊更进一步,强调无论今古,仁义之心人所固有,只待发明而已。沧溟之水来自涓涓细流,拳拳之石垒成泰山、华岳,自然界与社会一样,纷繁万象都缘于本根。他接着长吟第三联:
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
朱熹一听顿时变色。显然,九渊上句自道其学,自认“易简工夫”,终将既久远又阔大,下句分明讥刺朱学“支离事业”,毕竟如沤浮沉,难有大气象。他继续吟完最后两句:
欲知自下升高处,真伪先须辨只今。
这简直当面下战书:若要让学问提升到新高度,当下首先必须辨明治学方法的真伪优劣。这口气也太咄咄逼人,朱熹感到很不快。吕祖谦看到了尴尬,说些路途劳顿且先将息的圆场话,各自安顿下来。
鹅湖之会一开始,朱陆之争就关注于所谓“教人之法”(即方法论),但方法论的异同植根于双方本体论与认识论上的分歧。朱学主张心、理有别,理是本体,在万物之中,即所谓理一分殊;心只是体认理的主体,只有艰苦地博览力学,才能穷究实理。而陆学则认定,理先天就在每人心中,良知良心乃人所固有,故吾心即理,吾心即是宇宙,关键在于发明本心,而发明工夫仅凭支离破碎的泛览苦学碍难奏效,只有内心的悟求,才能见心明理。惟其如此,朱熹认为陆学大有禅学倾向,这是他力图纠偏的;陆九渊则认为朱学读书明理太过支离繁琐,而自家工夫远比朱学易简可行。
次日,各方继续论辩,你来我往有“数十折议论”,细节虽难复原,但朱说陆“教人为太简”,而陆说朱“教人为支离”,仍各执一词。据陆氏弟子记载,陆九渊“莫不悉破其说,继日凡致辨,其说随屈”,“二公大服”,恐怕只是一面之辞,因为他们承认吕祖谦是被朱熹说服的。其后数天,各方“往复问辨无虚日”,针对朱学过于强调读书明理,九渊反诘:“那尧舜之前何书可读?”九龄制止了兄弟目空一切之论。
面对陆九渊的负气强辩与朱熹的侃侃而争,刘清之与赵景明兄弟在旁洗耳恭听。吕祖谦也“甚有虚心相听之意”,他赞同朱熹“泛观博览而后归之约”的主张,这与他“中原文献之学”有相通处;但认为九渊“先发明人之本心,而后使之博览”,也有一定道理。他总的认为:
讲贯诵绎,乃百代为学通法,学者缘此支离泛滥,自是人病,非是法病;见此而欲尽废之,正是因噎废食。然学者苟徒能言其非,而未能反己就实,悠悠汨汨,无所底止,是又适所以坚彼之自信也。
这里前一层就朱学而发,肯定其泛观博览是“为学通法”,至于流入支离,乃学者之错而非方法之错,不能因噎废食。后一层对陆学而发,肯定其批评支离寡要的为学之病,但也提醒他应讲究“就实”工夫,不能一味空谈玄想。吕祖谦总体偏向朱学,却“不主一说,兼取众长”,这符合“陶铸同类以渐化其偏”的婺学旨趣。
朱熹秉性有“伤急不容耐之病”,朱陆之争几至势不两立之态。在与人相处上,吕祖谦有其“太容耐处”的优点,他一边虚心倾听,一边两下调停。经他的多方协调,会讲的气氛渐趋缓和。九渊向朱熹介绍了未到会的陆门弟子曹立之,说他很想能拜谒你与张南轩。到会的陆氏门人傅一飞则分别往朱熹与祖谦处请益。会讲间歇,宜黄学者刘迂往来于朱陆之间讨教作诗法。
鹅湖之会是一次畅所欲言的学术交锋。此前,别说朱熹对陆氏心学相当隔膜,即便吕祖谦对陆学也未必充分了解。这次聚会,各方既无所保留地亮出了自家学说,也就对方观点表达了坦率的质询。会讲期间,朱熹驰函张栻,介绍了论辩概况,还寄去“讲论一纸,所论万物皆备一段”。张栻旋即复信,深表艳羡:“伯恭相聚计讲论,彼此之益甚多,恨不得从容于中也。”祖谦也向婺学同道潘景宪传递消息:“诸公皆集,甚有讲论之益,更三四日即各分手。”最后几天,朱、陆知道对方“不可遽以辨屈”,也都表示自己“必将返而深观”,回去好好反思自家学说。尽管没能取得吕祖谦期望的“会归于一”,但辩论各方都回归了心平气和的对等态度。
三、会后回响
六月八日(6月27日),鹅湖之会结束,三方各上归途。“故人千里别,约我仍丹丘”,吕祖谦与朱熹相约再寻天台之游。在后来致陆九渊的信里,朱熹道出了临岐惜别之情:
所恨匆匆别去,彼此之怀,皆若有未既者。然警切之诲,佩服不能忘也。
吕祖谦与弟子在信州逗留几天,州学正乃其伯祖吕本中的门人,邀他相聚论诗。而后取道玉山、江山,经衢州、龙游,回到婺州,这条唐代形成的交通干线,对他来说轻车熟路。对这次相聚交锋,吕祖谦“甚觉有益”,他向陈亮通报道:“元晦英迈刚明,而工夫就实入细,殊未可量。子静亦坚实有力,但欠开阔耳。”朱熹虽“犹有伤急不容耐处”,祖谦却尤其心折他思想的气象阔大与功夫的深入扎实,即便陆九渊指其为朱学“所尼”(蒙蔽),也不以为忤。对陆学“易简工夫”,他有所保留,却不像朱熹决绝,只希望双方保持良好关系,促进学术切磋。盛会归来,祖谦高兴地表示:“自此却无出入,可闭门读书也。”
不数日,朱熹与弟子们再过分水岭。这里号称八闽第一山,有两条水在此发源,一条入江西,一条入福建。舖壁上有前人题诗,主旨强调南流与北流都是水,水何尝有分别。朱熹见诗,联想到日前与陆九渊的争论,顿生诸多感悟,便反其意而用之,挥毫也题一诗:
水流无彼此,地势有西东。
若识分时异,方知合处同。
随行弟子纷纷解读,还征询其意见,朱熹笑而不答,最后只说:“观者请下一转语。”对诗意不宜拘执,应该活参。
眼看着涓涓之水向下游流去,朱熹油然有感:“天下事,大概既是有恒,方做得成。尝观分水岭之水,其初甚微,行一两日,流渐大,至到建阳遂成大溪。看来为学亦是有恒,方可至于圣人。”从分水岭上细流联想到学术的坚守,他决心锲而不舍,持之以恒,构建自己的学术体系,把理学推向前所未有的新高度。
这时,朱熹的心境比起鹅湖之会最后几天也更涵容开阔。出于学术自信,朱熹确有以道统自任、“别白是否,分毫不贷”的倾向。反思鹅湖之会伊始,他迫不及待指望驳倒对手,好在祖谦“朝夕相处,当得减损”,他对此是衷心感铭的。心态一调整,朱熹对陆氏昆仲的印象随之改观,认为他们“气象甚好”,而“操持谨质,表里不二,实有以过人者”。在了解了“厌世学之支离,新易简之规模”的陆学主张后,他对朱陆异同的认识也更加清晰。朱熹认为,陆学之病在于“尽废讲学而专务践履”,完全忽视了“惟学为能变化气质”,却一味要人在践履中“提撕省察,悟得本心”,容易“流于异学”,即转向顿悟的禅学。这种偏向仍是必须纠正的,但他也觉察到,纠偏只能通过商量、探讨与辩论,正如鹅湖之会,“讲论之间,深觉有益”。从分水岭上水流东西,朱熹联想到与陆学的异同:双方出发点都为了弘扬人的仁义之心,并无不同处;而在如何彰显本心上取径有差异,也就导致了朱陆之争;但路径优劣却是应该辨清楚的,只有这样,才能知道双方终极目标是共同的。经过鹅湖之会,朱熹在分水岭上对朱陆异同有了全新的认识:“知其同,不妨其为异;知其异,不害其为同”。
归途上,陆氏兄弟也在回味。九渊觉得,论辩之初,尽管朱熹未臻“无我”之境,自己却更粗心浮气,多亏祖谦“调娱其间,有功于斯道”,但他对自身立论却执之弥坚。九龄以为,会上自己的意见未必都在理,表示回去要平心静气,“著实看书讲论”。
淳熙六年(1179)春天,朱熹扶病赴铅山等候朝命,陆九龄与门人来访,在当地观音寺讲论三日。九龄每有议论,必引《论语》,对朱熹为学之法,他已表现出某种认同。既然在铅山再会,自然要说及那年鹅湖之会,朱熹吟诵了追和九龄的新作:
德义风流夙所钦,别离三载更关心。
偶扶藜杖出寒谷,又枉篮舆度远岑。
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
却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
首联说他对九龄钦敬关切之情,颔联说自己偶尔扶杖出闽,感谢九龄远道造访。颈联表示学术异同只有平等商榷,才能促进旧学新知更趋邃密深厚。尾联说学术上的切磋一旦到达默契之境,真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古今之别。和诗磊落坦荡,让陆九龄感动,他逐渐转向了朱学。
不久,朱熹出知南康军,随即修复白鹿洞书院,亲任洞主,制定了著名的《白鹿洞书院学规》。淳熙八年(1181)初春,他真诚延请陆九渊前来讲学。九渊率弟子六人应约赴会,受到热烈的欢迎。主客泛舟快谈,朱熹对其说:“自有宇宙以来,已有此溪山,还有此佳客否?”他请九渊在白鹿洞书院升席,开讲《论语》“君子小人喻于义利”章,自己亲率僚友弟子到讲堂恭听。九渊的讲演仍坚持己见,却发挥得淋漓尽致,论说得恳切明白。朱熹称赞他“说得来痛快”,“切中学者隐微深锢之病”,特地请他写下这次《论语讲义》,刻石存世,“以警学者”。
听说朱陆再次会晤论学,吕祖谦扶病函询朱熹:“陆子静留得几日,讲论必甚可乐,不知鹅湖意思已全转否?”而后劝勉朱熹,求同存异“在吾丈分上却是急先务”。朱熹虽未必认同陆九渊全部论说,却已认识到“人心不同,所见各异,虽圣人不能律天下之人”,心胸态度也较之鹅湖之会时更为浑涵博大,这也反映在他致吕祖谦的覆函中:
子静今日讲论,比旧亦不同,但终有未尽合处。幸其却好商量,亦彼此有益也。
朱陆白鹿洞之会的当年八月,吕祖谦去世。次年,辛弃疾定居信州。淳熙十五年(1188)隆冬,陈亮到访稼轩的期思(在今江西铅山东南)新居,这里离鹅湖不远。出发前,陈亮约朱熹出闽同聚,但他终未成行。陈亮不仅是思想家,更与稼轩同为豪放派词人,两人共游鹅湖,热议世事,或高歌痛饮,或长夜吹笛,中宵起舞,忧国挥泪,快晤十天,才依依分手,留下好几首《贺新郎》名作。这次词坛双雄会,后人也称之为鹅湖之会,却不及朱、吕、二陆那次来得有名。
南宋后期,有人在鹅湖寺建起四贤堂,纪念朱熹、吕祖谦与陆氏兄弟。淳祐十年(1250),时距鹅湖之会75年,江东提刑蔡抗将鹅湖寺改为书院,奏请理宗,赐额“宗文”。一般人却称之为“鹅湖书院”,列为纪念那次聚会的名迹。
鹅湖之会无疑是一大盛会。随着时世推移,它的意义已经超越理学的畛域,过度咀嚼这次会上朱陆之争的是非短长,反倒流于陈词滥调。在我看来,鹅湖之会的最大价值在于,它开创了中国思想学术史上一种非官方主导的学界平等对话模式,正是有赖于这种学术对话,宋学才迎来第二高峰期的辉煌;后人则应从中获得启示,将这种借助平等对话达到求同存异的思想路径,不仅坚持于学术领域,而且推广到整个文化领域乃至社会领域。
元人有诗吟咏鹅湖胜迹:“每怀朱陆谈经处,牢落空山几夕晖”。我想,总不该让历史上有过的平等对话模式,成为空山夕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