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久别重逢的你

    失联经年之后，我们终于再度相逢。在朋友圈，在微信群，在“新的朋友”点击“接受”的绿标，寻回的其实是故友和旧交。

    流光轻易把人抛。走出共同的交集之后，我们分开，各自在自己的路上匆匆疾行，在生命的似水流年和繁管急弦中，我和你不知不觉彼此忽略、疏远、淡漠直至失联。

    多年以后，久别重逢。网络社交工具让虚拟的见面变成容易的事。我能看到你的照片，看到你最新的状态更新，看到你所关注的人和事，看到你若隐若现的情绪起落。

    这个世界正在让人和人的联系越来越容易，却并不会让我们越来越亲密。即使是久别重逢，在经过了最初的兴奋、新奇之后，会把网络上那个小人的拥抱表情延展到线下，化为现实中结实热烈的熊抱的，少之又少。

    多数的久别重逢，也还是淡淡的。只是有了联系的渠道和方式，却并不意味着真的想联系，有见面的渴望，来往的意愿，亲近的欲求。不过是在茫茫人海中多冒出了一个认识的人，曾经的熟稔、亲密被无情岁月冲刷殆尽，我们之间有难以跨越的陌生。保持距离地远远看着，看你晒的日常生活，你的工作、你的兴趣、你的家人、你的爱。不交一语，偶尔默默点个赞，已经是如今最适宜、最令大家舒服松弛的状态。

    有一种久别重逢，是惊吓多于惊喜。

    不不不，不是指岁月是把杀猪刀。没有人能抵抗自然规律。我不害怕自己容颜的衰老，也不意外你身型的改变。让我震动和惊异的，是我们的思维方式和基本价值，竟然已经距离那么远。

    恰同学少年，意气风发，我们难道不是读过同样的书籍，被同样的思潮启蒙和触动过？我们不是为同一本书写过读书笔记，在夏日的蝉鸣声中交换阅读？那一时的认同、会心，是这么多年我认定我们之间有友情存在的重要理由。

    少年子弟江湖老，纵使相逢已不识。

    而今，同一个事实，我们会有完全不同的解读，你笃信的我都不信，我不怀疑的你全质疑，我赞美的都是你批判的。我们完全鸡同鸭讲，夏虫无以语冰。我看到你在微信群、朋友圈的转发、议论，时常会想，我们真的一起经历过大事件吗？我们真的有过一段共同的成长吗？

    曾经心怀改造社会抱负的少年，终于各自被社会改造。你和我都可能被打磨得初心不再，面目全非。那些群里的争执、辩驳、指责、谩骂、话不投机、负气出走，是罅隙、是鸿沟、是壁垒，是我们无法回避的分道扬镳和背道而驰。但是，但是，那也还有一些不猜忌、不畏惧、不伪饰，有一些我们之间仍然顽强留存的互信吧？

    在备受惊吓之后，我愿意乐观地这样想。

    有一种久别重逢，是彼此的重新发现。

    以前交往不深，或者没太上过心，在你的人际列表中，他一直不是“朋友”，只是“同学”、“同事”、“前同事”、“室友”、“旅伴”，总之只是某一种因缘际会的“熟人”。但在各自和世界磨合了这么久之后，重遇的我们之间，竟然有许多的亲近友爱不期而至。

    我想，那不是凭空而来的。

    我们相识于微时。你不是身家亿万的霸道总裁，她不是踩着七寸恨天高冲锋陷阵的职场英雌。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时光里才会有的纯朴、真实、简单、稚嫩以及青涩，和之后的职场历练、人生起落相比，是如此珍稀。我们见过彼此最天真烂漫最一无所有的时刻。便是这样埋下的种子，经由流年的灌溉，抽芽生根，成长沉淀，早年相处已经设定的调性和色泽还在，却收敛了青春的浮华和锋芒。岁月磨砺出的不是冷漠自私，是体贴爱护和细意关顾。

    我们会给对方的孩子刷票点赞，会在陌生的城市为你安排一辆接机的汽车，会惦记对方的体检结果，会交流在用的洗发水品牌，会迢迢千里快递一袋好吃的大米，也会推荐一只股票让你一起赚钱。 

    很世俗很具体的联结，是吧？却有可以触摸的温度，暖意充盈。

    像《小王子》里的那句话，“我年纪太小，不懂得爱她”。在我们相识的年代，我们不太在意这一类很实际的彼此关心，为对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比之当年更容易陷在一些辽远、高蹈的话题和情绪里，如今的相处，是在红尘俗世的烟火里打过滚，立起身，眼前并不都是灰烬，身上并不都是烟尘，也还浸润了温热芬芳的气息，在友情里暖洋洋地流淌、传递。

    小王子总是寻找着回到玫瑰身边的路途。而青春，就是我们的玫瑰。

    还有一种久别重逢，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朋友圈最新的佳话，是相识于20年前的他和她，喜结良缘。有分别和他、她都熟识的朋友说：他们也就是现在遇上，20年前，谁追谁都是没戏的。

    廿年里，他们各自经历了不能尽算的世事浮沉，遭遇过各自的歧路情伤，再相逢时，是一个睿智成熟的男人，和一个温润自敛的女人之间的重新发现。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在经过了那么久的分别、生疏、各走各路之后，能够确认两个人竟然走在同一个方向和同一个层级上，交流投契无障碍，是小概率事件。寻寻觅觅，兜兜转转，蓦然回首，何其幸运，有一个人，可以彼此懂得，相知相爱。

    比彼此懂得的幸运更幸运的，是一切外在的条件都刚刚好。不是使君有妇，不是罗敷有夫，那些激情溅起的星光，可以顺理成章地幻化为漫天的温柔夜色，执手相看，共此良宵。

    是的。还有一种久别重逢，是烟花和流星的擦肩，是暗夜里的昙花乍现。它注定短暂，稍纵即逝，却光华四射，璀璨到令人眩晕。

    从前初识时或者只是一晃而过的好感，经由岁月的砥砺，重逢时眼前的这个人，竟然远超期待和想象。如榫卯结构中榫和卯的契合，精密奇妙，多一分则长，少一分则短，你发现你们之间各种投合各种相似各种一致，各种恰到好处的精神尺寸。仿佛碰到了人世间另一个自己。缥缈云烟开画卷，眼前人是意中人。那种强烈的魔幻气息，令人顷刻间柔情四溢。

    什么都是对的，除了重逢的时间。在久别失联的日子里，我们生命的年轮早已深深烙刻上了他人的印记，各自的生活，已经和人血水交融合为一体。那是真正的血肉相连，切骨不离皮。任何爆发的情感，在积年累月的陪伴厮守恩义亲情之下，都不太会有持续的力量。

    我们已经到了和生活握手言和的年纪，不会像青春飞扬时率性而为。热忱仍在，却头脑清醒；没有修炼到古井不波，却也不肯自我放纵；不能活得恣意酣畅，但通透强韧，会得体察百味。

    我们还是会在某些时刻被击中，心底有如水温柔，有彷徨无定。但是，通常情况下，这样的邂逅，会有彼此心照的止步，选择遥遥相望，天各一方。纵使有伤痛和不甘，也必须结结实实地生活下去，事实上，往往也真的可以安于生活不可思议的平静。既然注定只能够做灯盏，不能够做炉火，不能相守取暖，至少可以彼此照亮。

    重逢的波动和冲击之后，相互给予和驻留的并不只是清寂的背影。如同伊丽莎白·勃朗宁的诗句：“我要用我心灵所有的深沉、宽广、高尚去爱你”。有些情感，可以由烈焰般的炽热化为宁静深沉的眷恋，欲望退场，灵魂相遇，它不能走到无远弗届，却沉实隽永，是爱所不能抵达的境界，是另一种方式的彼此成全。

    史铁生说：我什么都没忘，但有些事情只适合收藏。

    额头已把光阴记，重逢总不易。人世有几个十年二十年用来久别呢，我还是喜聚不喜散。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