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春,我和在厦门大学任教的妻子买了一套150平米的大房子。等装修好之后,便饶有兴致地选择一些有文化品位的东西作为装饰:国画家朋友的山水画,景德镇的瓷器,闽南的朱红茶具……古色古香,要的就是那种雅致的气质。当妻子看到我在柜子里放上两瓶喜庆的古井贡酒时,有些好奇。我提起了当年在西安读大学时吴老伯的事儿,听完过后,妻子对吴老伯和我,又都多了一份深深的敬意。
20年前,我考上了西安的一所大学。当时青春年少,总想去远方,也不知道远方在哪里,远方有多远。北国的冰雪天地虽寒冷却充满童话色彩,加上来自文化古都的吸引力,让我对美丽的西安心驰神往。
去了之后,起初还真不适应,广东的同学说他们家乡还在开空调呢,而当时那里的学校,十月里就开始通暖气了;食堂以面食为主,为了照顾南方学生勉强供应少量米饭;秋冬蔬菜多以大白菜、萝卜、土豆、粉丝等为主。所幸的是西北人“土生土长”,热情就像冬天里的一把火,如同荡气回肠的秦腔,很快就把我们这些“南猴”融入一炉了。最让我感动的是,班主任虽然是北方人,骨子里却丝毫没有什么南北观念,提拔我当班上的文艺委员,这就让我有缘结识了大好人——吴老伯。
吴老伯那年50开外,山西人。胡子和头发直扎扎的,却有些花白了,但身子骨硬朗着,一副红扑扑的大脸膛特显沧桑——典型的北相。他工作吃住都在学校大门旁的传达室,身兼数职:看校门,指挥车辆进出;整理报刊书信;看管师生们的自行车……我作为文艺委员,享受着一种同学们眼红的“特权”——上午第二节课后不用做操,去把班集体的书信报刊等取回来就好。干这桩美差可真爽:做报刊的第一读者;打开亲人或者女朋友带着浓浓情意的信件品读;和吴老伯聊聊天,有时闲一点还可以和他泡杯茶。
吴老伯是退役军人,当年的战友已经有人做到局级干部了,而自己却转业回到了农村。四个子女都在读书,大女儿已经在陕西一所大学念二年级了。虽然那时上学都不用什么花销,但吴老伯还是感到压力山大。家里虽然每年收点山楂、花椒、葵花籽、山核桃之类的农产品,但是那年月在农村卖不上钱。于是就硬着头皮求战友帮忙,最后被推荐到了我所在的这所大学看门。
吴老伯在部队时是个好兵。我在学校参加军训时他帮了个大忙。在踢正步时,教官总感到我的动作有些别扭。一天中午我去找吴老伯讨教,他让我走几步。“哈哈,你呀,这挺胸收腹的动作不到位,哪能憋胸掉肚坠臀,像电影里的伪军啊!”吴老伯声如洪钟,还拍了拍我的后背,索性帮我训练了一个中午。以至于我现在走路,依然昂首阔步。
就在军训汇报阶段表演完的那天晚上,班上一帮南方省市的同学相约到一家川菜馆喝酒。美味的粉蒸羊肉、香辣的酸菜鱼、细嫩的白斩鸡……也许在读书期间这样的奢侈机会太少了,又身在异乡,大家就喝得特别尽兴,把吴老伯饮酒要适度的忠告给忘了。好几位都醉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回的宿舍,而当时我竟一时豪兴大发,独自一人又溜出来跑到学校大操场上,激情吟唱,最后躺在十几分厚的积雪上,一迷糊就睡过去了。
当我酒醒过来,愣住了——身子裹着厚厚的被子,躺在收发室吴老伯的床上,火炉靠在一旁,发出暖暖的红光,映着吴老伯焦虑的脸膛;水壶烧得红彤彤的,里面的水却在幸福地冒着泡泡,吹着口哨,与窗外呼呼的风雪声应和着。
吴老伯的眼有些红肿,似乎一夜没有睡。我转动身子,吴老伯赶紧端起一碗红糖老姜汤,用勺子挑去几块紫黄的姜片,吹吹道:“感觉还行吧?快,再喝几口!还好,没出啥事儿。如果再晚一点儿发现,四肢就会冻僵坏死,那今后就苦了!”
时间一长,我们之间就很熟悉了。心存感恩,我就特意买了一瓶古井贡酒,要送给吴老伯,可他执意不要,说太名贵了,最后拗不过我,就放在自己床前的木柜里。等我到收发室,老伯就泡上一壶茶,两个人好好地拉家常。在4年的北方校园生活中,我有什么不习惯,吴老伯都热心相助。有时饭冷了,就拿到那儿去热一热;宿舍没打上开水,就去“借用”一壶;有时嘴馋了,适逢吴老伯家乡有带什么柿饼之类来,我就毫不客气了,当成自家的享用。
上世纪90年代的北国校园流行穿军大衣,好多大学生都有一件,穿出来男孩帅气,女孩俏丽。当时我手头有点紧,钱需要攒一攒。细心的吴老伯把自己那件军大衣给我穿了一个月,虽然朴素点,旧点,但也蛮暖和。还问我要不要借点钱,我说万万不可,你家的孩子更需要呀!我好歹父母都有一份微薄工资。等第二个月我钱凑齐了,吴老伯专门陪我到一家军需品专卖店,选了一件称心如意的,遂了我的一个心愿。在那年春节回家前,我特意去天安门广场和城楼,就穿着这件军大衣照了一组照片,挺潇洒的。返校时给吴老伯看,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喜不自胜,连连道:军人你够格!
在毕业离校的那一天,也真奇怪,竟起风了,天地苍黄,风吹树摇,陡升一股悲凉的离别意。我把那件军大衣叠好,再挑上自己几年添置的一些生活用品,留下给吴老伯做一个纪念。老人眼眶红了,自己在小屋子的煤炉上做了几道菜,山鸡,野兔,芫荽……一定要陪我喝一点,饯个行。我接过那瓶古井贡酒,倒过来摇一摇,晶莹的小珠泡儿细细密密地向上升腾着;我打开倒上两茶盅,和老伯一仰而尽……
前年,我又买了两瓶古井贡酒给吴老伯寄去,半个月后竟然无人签收被退回。我赶紧致电当年的班主任,结果第二天收到他的电子邮件:那个吴老头走了好多年了吧,现在学校都是配的年轻保安。听后勤处的说,老吴当时家庭遇到了困难。适逢一条铁路从他家村口修过去,建筑单位需就地收购大量的片石做混凝土砌料,老吴为了给在西安上大学的小儿子筹学费,就辞职回去了,拼命想多挣点。一次采石场的炮烟还未散尽,他就抢着捡了,结果石山大面积崩塌……哎呀,一个大好人可惜了!
我当场就哽咽了。离校之后的前几年里,还偶尔给母校门卫室打打电话,问候一番吴老伯,有一次他还笑呵呵道:“我什么都好。希望在南方,你们年轻人要好好去奔前程,多赚票子!我呀,就少个陪聊天的伴啦。”后来那一次接电话的是一个年轻人,语气很生硬地说不认识什么吴老伯,你打错了。我心里有时惦念,却又在忙忙碌碌的生活中暂时搁下了。
呜呼,这么多年,自己就像一个陀螺,高速地旋转着,一天天忙于赚钱,工作,炒股……很多昔日的情感慢慢尘封了。心里偶尔想起谁,也多已物是人非,竟然不知情归何处!
吴老伯,走好!在2015清明节,我特别开启一瓶古井贡酒,遥敬天堂。吴老伯,如果有来生,我一定还要找到你,好好干一杯!
(雪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