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初的故事里,17岁的河北姑娘花木兰下定决心替父从军。她上街买了弓马、刀枪、衣鞋,偷偷摸摸回到家,最先担心的却是自己那双“三寸金莲”:“要演武艺,先要放掉了这双脚,换上那双鞋儿,才中用哩。”
于是,最大的难题来了:“回来俺还要嫁人,却怎生?”
这样的担心当然不属于北朝民歌中的木兰。北朝的女子才不裹脚。甚至,《木兰辞》说的并不是“花木兰”的故事,还有人作考证,说“木兰”是鲜卑族姓,所以木兰可能是一个鲜卑少女。
一点也不开玩笑,最初的木兰非但不姓花,很可能还不是汉人。
《木兰辞》之后的很多年里,木兰顶着不同的姓,在民间故事里频频出场。一种流传很广的说法认为她姓朱;在另一个故事里她姓魏,还是为抗击匈奴而战死沙场的。而《新唐书》里的任木兰更了不起,在国家危难之际,自己花钱召集了一支志愿军,扮男装带队伍出征,立下赫赫战功。
相比之下,元朝的木兰比较倒霉。凯旋归来后,天子甚是看中这位奇女子,想把她纳入后宫,结果人家看不上这做事的路数,干脆自尽,皇帝只好把她追封为“孝烈将军”。
直到明朝,才子徐文长拿起了笔。就这么着,女主角解开缠小脚的长带,穿上一身戎装,嗷嗷唱到:“到门庭才显出女多娇,坐鞍桥谁不道英雄汉?”
但她妈妈很担心:你是个女孩儿,这一去千乡万里,同行搭伴,成什么勾当了?
这时候,木兰才终于成了花木兰。可她面对的问题,不是现代人能想得到的:能在军营里保持处子之身吗?以后还嫁得出去吗?
如今,不管是在迪士尼的动画片还是赵薇主演的电影里,编剧都为花木兰怎么洗澡操碎了心。可在徐文长写的杂剧里,这简直不是问题。剧中整天跟在花大爷身后的俩军士,只充满敬意地聊起另一桩事儿:想起花大哥真稀罕,拉溺也不教人见。
结论很明显,“这才是贵相哩!”
与《木兰辞》里那个在床边织布的姑娘不同,花木兰野心不小,豪情万丈。
刚被老妈叮嘱了要守住贞操,下一秒心已经飘到了远方:“不惮艰难,不爱金钱,倒有个阁上凌烟”——凌烟阁是唐代君王收藏功臣画像的地方,可我们何必对着它计较呢?花木兰能做的远比这多。只消说一句话的工夫,她自个儿冲出去把贼首给擒了,还大咧咧地吼一嗓子:“我杀贼把王擒,这功劳得将来不费星儿汗。”
她一点不推辞皇上赏的官衔。
亏得皇帝还算想得周全,让她回家看望父母。木兰一挨家,第一个先跟妈妈说,娘啊我立功啦,而且我可没在外面乱来哈,现在还清清白白的大闺女呢。娘亲说知道啦知道啦,家里已经给你安排了一门亲事,你赶紧地相亲吧。
怎么看,这都是一个明朝的木兰,是在严重的女性歧视状态中想象的自在灵魂。
有人评价说,徐文长最了不起的一点就在于,固然他学贯古今,不至于不晓得北魏女性不裹脚,或是搞不清衣冠的穿戴,在面对劳动人民时,却能写出让大家伙心动的人物:一个人人都熟悉的邻家少女,愁着大家都有的烦恼,穿和大家一样的衣裳,却有别具一格的爽朗,与试比天高的心气。
无论如何,不是被奉上台面供人朝拜的、没有人味的道德典型。
同乡前途无量的校书郎上门来给岳丈道贺,花木兰的母亲拉着他说,你俩也老大不小了,捡日不如撞日,要不今天就把婚结了吧!木兰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吓得一下子都不敢回头看未婚夫。
她妈也看不下去:“女儿,十二年的长官,还害什么羞哩!”
就这么着,29岁的大龄剩女花木兰嫁出去了。
岁月流转,木兰的故事还在继续。在后来的年代里,她深入过敌营,被迫娶了敌方公主,最后还是立下战功,回老家嫁了王郎;到抗日战争的时候,花木兰交男朋友不再奉父母之命,而是自个儿在军队里认识人了。只是,不管怎么变,徐文长添进故事的“擒贼首”“嫁王郎”两个情节,贯彻始终,甚至被迪士尼的动画片给沿用。
有意思的是,在某网站的影评里,好多网友对动画片中他们并不熟悉的情节愤愤不平:“一个人的力量就完成了国家的使命,个人英雄主义”,“ 完全无视中国文化传统”,而且居然一个女生会那么快留对象在家吃饭,太不了解中国人……
呀呀个呸!是谁不了解中国文化?
可还就这样的人,偏认为自己能代表所有人表示不满意。说到这,真是忍不住为他们感到着急啊。
木兰是谁?也许历史上真有这个女孩,更可能她是许多个历代文人所赏识的女性形象的糅合。她属于每一个年代在性别不平等的状态下灵魂不愿屈服的女性。
我甚至忍不住想,如果她生在这个时代,也许会娇俏地转过头,把眼前那形形色色老古板的直男癌们撂在一边,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