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夏夜,《小苹果》的音乐声在河北迁安一间狭小的平房里响起。12岁的小樱舞动着手臂,摇晃着脑袋,一边哼唱,一边蹦跳。
杨冬梅背靠糊着报纸的墙面,欣赏女儿“歪歪扭扭”却活力十足的舞姿,忍不住用手抹泪。在过去8年里,“跳舞”是小樱“不可想象”的事,而这支舞更重要的意义,是“死里逃生”。
2007年,4岁的小樱被诊断患有重型再生障碍性贫血,“大片大片”的血液常常从她的鼻子、嘴巴里“喷”出来。运动、跳舞、发脾气或大笑都彻底远离了这个小女孩的童年,因为“孩子要是情绪激动,血管随时可能会崩开”。
在寻医问药7年后,这家人的命运被一项新的技术改变。去年3月,军事医学科学院附属医院(解放军307医院)医生从小樱新诞生妹妹的胎盘中提取了造血干细胞,并联合脐带血造血干细胞,进行了移植治疗。
经过16个月的术后观察,不久前,307医院宣布,世界首例胎盘造血干细胞联合脐带血造血干细胞移植治疗重型再生障碍性贫血成功。
这意味着,来自妹妹的“礼物”已牢牢住进姐姐的身体,不仅和其他细胞相处和睦,还默默行使着造血的功能。
小樱的血管,变成不受控制的“水龙头”
雪白的A4纸从床头一字排开,占满了杨冬梅家的半张炕。这是7年来一家人辗转3个省份、10多家医院求医的证明。
曾有医院给小樱开了中药,让刚五六岁的她迅速发胖,“小脸像被撑大一样”。还有医生建议他们选择现代免疫抑制剂ATG,医学界普遍认为,其治疗重型再生障碍性贫血的疗效已和骨髓移植相近,但“不能根治,严重时还可诱发白血病等”。
“只能保守治疗,不停地吃药。”回忆过去,杨冬梅重重叹了一口气,有些哽咽,“都怪我们没文化,医生说啥都不懂,只能拖,苦了闺女。”
7年里,小樱的血管像不受控制的水龙头一样,病情严重时鼻子刚堵上,一口鲜血就从嘴里喷出来。她不得不中断学业,跟着父母辗转求医。
直到有一次,杨冬梅听说,小樱的病可以用第二胎的脐带血造血干细胞治疗。且这种疗法对配型要求不高,移植后抗宿主病发率较低,“孩子有可能从此摆脱疾病”。
杨冬梅压根儿听不懂那些医学术语,她只知道:“医生说生二胎能救我闺女,那我就是豁出命也要生二胎。”
在这位母亲尝试怀孕的几年里,小樱经历了最严重的一次出血。这个一向坚强懂事的小女孩第一次说话时带着哭腔:“我的眼睛怎么看不见了?”
解放军307医院造血干细胞移植科主治医生扈江伟就是在那时见到了小樱。他回忆,小女孩情况很不好,一个月要花一两万元输血,极易发烧感染,不得不大量使用抗生素。“一旦产生耐药菌,说不准哪一次就会因为出血过多而死亡”。
小樱的病等不起了。
按照最初的设想,她将在307医院接受脐带血造血干细胞的移植治疗。但这种治疗手段的劣势也很明显——造血干细胞数量太少,不容易植活。
随后的检测很快印证了医生们的判断。扈江伟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一般情况下,只有当CD34阳性细胞的数量至少达到1.2×105/每公斤体重才有植活的可能性,小樱妹妹的脐带血,并不符合这一条件。即使移植成功,四五十万元的治疗费用对这个“已经欠了30多万元外债”的家庭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正当一家人陷入绝望之时,全军造血干细胞研究所所长、解放军307医院造血干细胞移植科主任陈虎教授找到小樱的父亲王泽,表示一项新的技术或许可以挽救孩子的生命,因为是临床试验,超过50万元的医疗费用可以免除。
这项一家人至今也搞不明白的医疗技术,名为“胎盘造血干细胞联合脐带血造血干细胞移植治疗重型再生障碍性贫血”,即从小樱妹妹的胎盘和脐带血中分别提取造血干细胞,再将其移植到小樱的身体里。
也正是这项技术,最终拧上了小樱血管的“水龙头”。
在准备了整整10年后,这项技术被正式推进到临床试验阶段
根据陈虎的说法,全球范围内,脐带血造血干细胞移植成功的案例并不鲜见,1992年还诞生了第一家脐带血干细胞库。关于胎盘的研究却一直相对滞后,发现时间上比脐带血干细胞晚了将近10年。
在这位教授的印象中,进入千禧年后,国内外学者对胎盘造血干细胞的研究都逐渐深入,“当时普遍确定胎盘存在造血干细胞,但其是否在体外具有多向分化能力以及造血重建能力还有待考证”。
和国外同行一样,陈虎所在的团队与合作研究机构进行了大量基础研究工作和动物试验,一点点见证胎盘造血干细胞在动物体内及体外具有造血分化功能。
“胎盘里的干细胞不仅细胞量非常大,而且分化增殖能力强,免疫原性低,它的临床应用领域有大大超过脐带血干细胞应用的趋势。” 北京大学分子医学研究所客座教授许晓椿说。
“脐带血一抽就成,胎盘涉及提取、检测多个环节,马虎不得。”在准备了整整10年后,陈虎终于决定,正式将这项技术推进到临床试验阶段。
杨冬梅不懂什么科学,她只知道,“新生儿”就是大女儿的“救命草”。她对偏方来者不拒,喝下一碗又一碗草药,并经历两次流产。
回忆这几年的经历,她绝口不提自己的身体是否痛苦,只是不停地念叨着:“当妈的想救却救不了闺女。”
2013年,杨冬梅再度怀孕,因为频繁流产,她的子宫出现了比较严重的创伤,当地的妇幼医院告诉她,要生下这个孩子,后几个月“躺着别想动了”。
那年11月,杨冬梅终于生下小女儿。胎盘和脐带血被第一时间取走,用于提取造血干细胞,并进行冷冻保存处理。检测得出一个令人惊喜的结果:小樱妹妹胎盘里造血干细胞的数量达到脐带血的四五倍。
在床上躺了不到一个月,心急的杨冬梅就赶到北京。隔着病房的窗户,她看到开始治疗的小樱已经没了头发,可自家“爱臭美”的小姑娘还是会找着机会,翻出粉色的裤子和背心,那上面画着微笑的卡通形象阿狸。
在玻璃窗后,这位两个孩子的母亲流着泪,攥着拳头默念了一遍又一遍:“还有4个月,闺女就治好了。”
脐带血干细胞好比3G,胎盘干细胞就是4G,4G虽然出现晚,但必将取代3G
2014年3月,经307医院伦理委员会批准,小樱接受了胎盘造血干细胞和脐带血造血干细胞的移植治疗。
解冻后的100多毫升红色血液安静地躺在血袋里。从妹妹出生时胎盘和脐带血里提取的造血干细胞,再过一会儿就要进入姐姐的身体,展开“造血”事业。扈江伟早就为这些红色的“小精灵”腾出了“住房”——通过移植前的预处理,把小樱体内已经失去造血功能的干细胞“清扫完毕”。
随着血液流动,这些“小精灵”一点点从大静脉进入小樱的血管, “自然而然”地找到那些“居住点”,“定居下来”。
无论是骨髓移植还是脐带血造血干细胞移植,这个过程都免不了“抢地盘”的“争端”。
扈江伟表示,这取决于小樱身体免疫耐受的程度,“最好是我容忍你在我的地盘住下了,也不会攻击你,大家和平共处”。
“之所以要强调配型就是为了增加这些细胞的‘互信程度’。如果宿主体内的细胞老是认为这些外来细胞不是自己人,始终排斥,就会‘打架’,慢性排异就可能发生。”扈江伟说,慢性排异严重点的人,会不断长口腔溃疡,还有人眼睛干、皮肤色素沉着、关节一碰就痛,“这样就属于活得很没有生活质量”。如果再任由其发展,各类并发症也随时可能发生而危及生命。
接受移植治疗后,小樱在307医院留院观察了近半年时间,扈江伟很欣慰,那些来自妹妹的“礼物”在姐姐的身体里住得很安稳,小樱输血的次数越来越少,苍白的小脸也终于有了血色,更重要的是,血液检测各项指标“都趋于正常”。
一直等到移植治疗16个月后,307医院才将“喜讯”对外宣布。对于这个“世界首例”,外界反响热烈。
“这就好比我们的移动通讯技术,脐带血干细胞是3G,胎盘干细胞是4G。3G的带宽远远不如于4G,4G通讯技术虽然出现得晚,但是必将取代3G。”许晓椿说。
相比较之下,陈虎的反应审慎而平静。在他看来,目前没搞清楚胎盘造血干细胞是不是完全优于脐带血造血干细胞,其细胞功能仍需进一步研究,“唯一能确定的仅有胎盘组织中含有大量造血干细胞”。
“胎盘分离造血干细胞的技术还需要提高。”这位教授说,“只有积累更多临床病例才能不断验证这种移植方式的科学性和稳定性。”
扈江伟则期待着能在全国范围内建立胎盘干细胞库,并让治疗费用“从四五十万元降下来”。
科学家们的所有设想,杨冬梅一概不知。她眼里只有重获健康的女儿。小樱瘦了20多斤,头发留长了。在这个能跑能跳的夏天,粉红裙子、粘着闪光亮片的凉鞋、浅蓝色卡通发卡都回到了她的身上。
因为要还欠下的外债,杨冬梅每天要在农贸市场卖一天的货,丈夫则上夜班,细心的小樱会抢着扫地干活儿。在她跳舞的时候,裙角飞扬,让小屋立即热闹起来。不到两岁的小妹坐在炕上,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姐姐。 “以后一定会告诉小女儿,她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救了她姐姐的命。”杨冬梅说。
转圈、踏步、歌唱、大笑……杨冬梅使劲儿看着女儿小樱高兴的模样。她只想尽情地大哭一场,流的全是“幸福的眼泪”。
本报记者 袁贻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