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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09月29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情景

神仙眷属是什么样子

周珣 《 中国青年报 》( 2015年09月29日   12 版)
我们的地铁 陈引/摄

    他们初识时,她15岁,他18岁。

    16岁,她遇到一个才华横溢的已婚男人热烈的追求,不是没有过动心的时刻,但她最终选择了远引。和这个男人的友爱和情谊,保持到彼此生命的终了。

    她19岁,和他互定终身。20岁,两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携手远游,负笈海外。24岁,她成为他的妻子。

    他们的婚姻持续了27年,其间历经战乱、离殇、病痛、贫困和苦厄,相扶相持、不离不弃,直至她撒手人寰。

    7年以后,他有了第二任妻子。

    她的名字是林徽因,他的名字是梁思成。

    这桩著名的婚姻,因为男女主人公各自的出身、声名,流光溢彩的朋友圈和名动天下的人事遇合,被广为议论。一直以来,人们凭着各自的想象、偏好和意愿,猜疑和揣度着这桩婚姻的样子。喜欢徐志摩的,愿意相信,徐才是林深埋心底的终生挚爱;敬仰金岳霖的,津津乐道林徽因对他动心动情;为梁思成不平的,说林这样的妻子,让他觉得累,以此解读他为什么再婚,说他第二次的婚姻,才算得上幸福。

    这真是挺奇怪的一件事。为什么他和她,就不能是彼此认定、初心不改的第一选择?

    她固然是美丽、伶俐、欢快、敏感、善谈,有着闪电般的灵光和敏锐的文学天赋;他可也是学业优,兴趣广,爱体育,擅音乐,精美术呢。梁思成钢琴、小提琴、短笛样样拿得起,在清华,他是管乐队队长、第一小号手,在宾夕法尼亚大学,他是合唱团成员,被认为是中国学生里最西化的人,“也是最受欢迎的男生”。宾大的同学,对他的印象是温文尔雅、神情愉快,非常幽默,爱开玩笑。

    这样两个出身同一阶层,家境和教育背景相似,自身视野匹配、素养气质相当的年轻人,相互吸引直至倾心以爱,难道不是顺理成章的一回事?

    林徽因在一次聊天中跟朋友讲到和梁思成逛太庙,忽然就找不见了他。结果是梁悄悄爬上了树,在树上喊她的名字。“那可是第一次和他出去玩,真把我气坏了。”林徽因抱怨道。这样的小儿女情态,便是在多年以后的回忆中,也是盎然趣致、触手温热的。当是时也,梁思成轻抚她的手,深情相望:“可是你还是嫁给了那个傻小子”。

    确实是父辈交好,相识就有提亲之议。但梁启超和林长民都不是封建家长,有撮合之心,却无勉强之命。梁林从初识到结褵,有9年的时间相互了解,也经历过外在的诱惑、激烈的争吵和磨合,甚至也有来自家庭的压力。

    1923年,梁思成遭遇车祸,在协和住院,天热,常常只穿着背心。林徽因日日病榻相慰,谈古论今,也替他拧毛巾擦汗。在那个时代,这样的新派女子行事颇惊世骇俗,梁家长辈女眷相当抗拒。

    若无深切、诚挚、持久的吸引和爱恋,9年,各种经历和世事变迁,是足以令正在人生最好时光的两个人淡漠厌倦分道扬镳的。

    就是比浪漫,梁思成也绝不输人。在宾大时,梁思成用了一周的时间雕刻、铸模、翻砂,再经仿古处理,自制铜镜给林, “徽因自鉴之用民国十七年元旦思成自镌并铸喻其晶莹不珏也”。还调皮地拿去给专家鉴定,蒙得专家苦思不解,不敢说是哪朝那代的古董,以后见面就被叫“淘气鬼”。

    还是看看梁林夫妇的终生挚友,费正清、费慰梅眼里的这对夫妻。1932年相识时,“他们很年轻,彼此深爱着对方”。

    人世间有的相遇,是电光火石,是惊鸿照影,带来的是震动,是冲击,终成雪泥鸿爪。像徐志摩之于林徽因。而有的相遇,温和愉悦却厚密绵长,可以更顽强地植入心底,长青不衰。如梁林之爱。这里面有因缘际会的成分,更多的是性情造就的命运。

    他们的婚姻生活大部分时间在兵荒马乱之中度过,却无碍情深意笃。这是一对爱侣,对其最恰如其分的评论是,他们在“情笃而慌乱的婚姻生活中迸发出生命之光”。

    爱与不爱,深爱或浅爱,犹疑爱还是坚定爱,的确是一种除了当事人,旁人无法界定、很难捕捉、也不易解析的情绪。但爱的根基,那些凿实稳固、难以动摇的因子,还是有迹可循、约略可以看得到轮廓的。

    他们彼此砥砺,相互成就。

    林徽因最广为人知的公众形象是才女。说林徽因,就是貌美才高,衣香鬓影,就是下午茶,就是太太的客厅,就是谈笑有鸿儒,就是被朋辈恋慕。她作为一个严谨的科学工作者、一个有成就的建筑学家的一面,被她自己光彩照人的另一面遮蔽了。

    传说中林徽因的建筑绘图大半是草图,她灵感充沛,却懒得细描,最后都要由梁思成替她完成定稿。但梁思成会走上建筑学这条路,成为一代大家,却是源于林徽因的引领。梁自己说,第一次拜访林,她谈到以后要学建筑。“我当时连建筑是什么还不知道,徽因告诉我,那是包括艺术和工程技术为一体的一门学科”。

    歌德所谓“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上升”,这就是现实版本。

    15年190个县2738处古建的实地考察勘测,他们相偕共历。村野僻壤,勘测古建,野外调查乘坐木轮马车、骑驴、骑马、步行,学校、庙宇是好住处,大车店与蚊蝇壁虱为伍也是常事。他们的共事者莫宗江说:“林先生看上去那么弱不禁风的女子,但是爬梁上柱,凡是男子能上去的地方,她就准能上得去。”

    他们在两个人都热爱的专业中共同参研,相互扶持。林徽因的美女照大家都熟得不能再熟了。我印象深刻的却是她的一张病榻照。那是在战乱中的四川李庄,一张行军床上,病弱瘦削的林,专注地读书,病榻四周满是高高摞起的书籍。彼时,梁思成在撰写《中国建筑史》,林徽因遍阅《二十四史》和各种资料典籍,做读书笔记,为书稿作种种补充、修改和润色。

    他们性情相得,志趣投合。

    林徽因以热情、渊博、诙谐、机敏闻名。梁思成相对内敛,彬彬有礼,在朋友间却也被称道聪敏,拥有“古怪的机智”。

    1947年在耶鲁,某次罗常培找梁思成不遇,留字“梁思成成天乱跑”,几天后梁寻罗亦不遇,留字“罗常培常不在家”。汪季琦评价:“梁公是个很有风趣的人,他几句话一说,立刻就能使对方消除生疏感。”

    抗战时期,梁林夫妇困守李庄,常常要靠典当衣物度日。梁思成经常念叨:把这只表“红烧”了吧,这件衣服可以“清炖”吗?贫病交加中,梁一点儿也不愁眉苦脸。画图时总爱哼哼唧唧地唱歌。一部煌煌《中国建筑史》便是在这样的境况下成稿。

    林徽因一直为肺结核所苦,数度病情危重。但她从来不是一个整天生活在叽叽歪歪的痛苦中的女人。梁思成的第二任妻子林洙说过一句很客观诚实的话:“一个人瘦到她那样很难说是个美人。”除了很年轻时,在生命的大半时间里,林徽因的魅力恐怕都和备受病痛折损的外貌没有太大的干连。她的神采才是她真正迷人的所在。

    给费慰梅的信中,提到即将进行的肾脏手术,林轻描淡写为“作一点小修小补——用我们建筑术语来说,也许只是补几处漏顶和装几扇纱窗”,她形容医生检查她的病历,“就像研究两次大战史一样”,“如果结核菌现在不合作,它早晚也得合作。这就是其逻辑”。

    这对夫妇共有的,是乐观、诙谐、朝气,是在逆境中不失幽默感的泰然自若。

    对美的高度接近的感知能力,也是他们的共通之处。

    任何美的东西,都能使林徽因兴奋和愉快。她会拼着命登上午门城楼去看敦煌艺术展览,着迷于景泰蓝烧制,跟朋友们绘声绘色地描述观看一个痰桶的烧制过程。

    她会在病中去颐和园,“我从深渊里爬出来,来干这些被视为‘不必要的活动’;没有这些我也许早就不在了”。

    以一种审美的态度活着,投入享受这些“不必要的活动”,是梁林两个人婚姻生活重要的部分。

    梁思成给学生讲课,说建筑师“最本质的他应当是一个有文化修养的综合艺术家”,可视为夫子自况。

    在享有盛名的梁家4点半茶叙中,梁林曾经对谈四川民谚。那是梁思成在调查古建路途中,随走随收集记录,林徽因兴致高昂,能背下很多,说可以编一本“滑竿曲”。

    他有兴致收集,她有兴致诵读。他喜欢的,她也喜欢。梁的心血,是林的热爱。同样,林的兴趣,也是梁的品位。梁思成是会订阅《文艺月刊》《收获》这样杂志的人。在林徽因去世之后,他亲手抄录整理她的诗作。他由衷欣赏她,“老婆是自己的好,文章是老婆的好”。

    梁启超说,凡人必常常生活于趣味之中,生活才有价值。

    他的这对子媳,正是如此。

    他们相濡以沫,共度苦厄。

    和所有的婚姻一样,梁林夫妇也要面对生活一地鸡毛的那一面。

    最忙乱的时候,林徽因应对一大家子十余口人的日常,各种鸡毛琐事随时随地要她作决定,她是“这十个人的囚徒”。

    1937年,他们避乱长沙,一直生活优裕的他们境况陡变。梁再冰回忆说:父亲和母亲立即开始学习烧饭洗衣等家务劳动。“他们对于生活水平的明显下降很不在意,而是带着兴奋和愉快的心情来迎接这种变化”。

    同样的洗衣做饭,你是视为负担还是当作情趣,可能决定了做这件事时你和你身周的人的情绪和生活状态。 

    林自嘲地形容过自己一天的“糟糠”生活:洒扫、擦地、烹调、课子、洗衣、铺床,每日如在走马灯中过去。在李庄时,林“忙着为思成和两个孩子缝补那些几乎补不了的内衣和袜子”,并且打趣自己“这比写一整章关于宋、辽、清的建筑变迁或描述宋朝都城还要费劲得多”。

    同样地,梁思成也自学成才做了林徽因长年的护士,每日添煤倒炉渣,保持炉火不熄,还会静脉注射各种药液。

    1947年他从美国回来,买的多半是美国的电子小玩意,用来安慰和丰富她的卧床生活。林徽因致信友人,“在一个庄严的场合,梁先生向我展示他带回的那些可以彻底拆、拼、装、卸的技术装备。我坐在床上,有可以调整的帆布靠背,前面放着可以调节的读写小桌,外加一台经过插入普通电源的变压器的录音机,一手拿着放大镜,一手拿着话筒,一副无忧无虑的现代女郎的架势”。

    那样的细意周全、各种疼爱跃然纸上,也算得秀恩爱的高阶了吧。

    他们三观一致,进退默契。

    三观一致这种事,从来不是一句高蹈虚无的总结。它体现于一个家庭在每一个关键节点所作的重要选择上。

    抗战烽火中,梁林夫妇放弃赴美工作和治病的机会,不少人认为这个决定对林徽因病况不利。梁思成后来谈及“我的祖国正在灾难中,我不能离开她”,很确定地说林徽因不是以自我牺牲来支持他的选择,因为,“这也是她的选择”。

    很多人已经知道梁思成提出保护日本的京都和奈良,在盟军因为奈良附近军事目标众多而做轰炸的准备时,标记历史文物图注的人,是林徽因。

    梁思成为保护北京古城殚精竭虑,设计方案,林徽因更是据理力争,面斥权要。

    他们坚守共同的底线和价值,从无歧义,默契于心。亚里士多德所谓“挚友如异体同心”,大概就是这样的境界。

    梁思成和林徽因蜜月游历欧洲,归国时曾和一对美国夫妇不期而遇。他们在回忆中是这样评价的:“他们两人是完美的组合……两人合为一体,比各自分散所得成果要大得多——一种罕有的奇迹一般的配合。”

    这样奇迹一般的配合,中国有一个故老相传的说法,叫“神仙眷属”。他们是否相爱?如果这些都不算爱,还有什么可以称得上爱呢。如果他们都不算神仙眷属,这个词发明来是用作说什么的?

    谈论梁林的婚姻,徐志摩、金岳霖是无从回避的话题。其实没什么好讨论的,人物都是一时之选,等量齐观,这是一个可以高质量交流的圈层。相处到后来,他们不仅是她的知己,也是他的至交。

    一见钟情,一生只为一个人动心,从一而终,有可能成就一桩好的爱情和好的婚姻;而好的爱情和好的婚姻,却并非必须从无波澜,别无他想,没有受过任何冲击。有过比较之后的认定,往往比从无比较的选择,更扎实稳定、坚不可摧。

    同理,林故去后,梁续娶,再做人间夫妻,亦不碍曾经的神仙眷属。

    是的,神仙眷属,是我们多数人间夫妻可望不可即的境界。但,有的望,也是好的啊。有望、有信,有羡慕、有希冀,是世界美的那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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