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笔头时代

    虽然我给了老婆一个终生难忘的婚礼，不过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甚至多少还有点恨我。

    说起来我也挺难忘的，毕竟是人生的大时刻。那天早晨，我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妥帖的西装、白净的衬衣、酒红色的领带，以及一张终于摆脱单身狗状态后随便秀恩爱的志得意满的脸。我右手抄进裤兜，迈步出门，注意让脚尖仰得很高，脚后跟着地。弟弟已经帮我拉开了车门，我闪身坐进汽车，在鞭炮声里，去迎亲。

    人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我走到新娘卧室门口，开始酝酿情绪。我整理了一下十字披红，抬手要敲门，忽然，顿住了。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手里少了点什么，扭头慌张地对妹妹说：“忘记拿手捧花了！”妹妹来不及答话，当即闪身出门，回家去拿。

    好在，此地离家不远，很快我就捧着花束，单膝跪在老婆面前了。等她把花接过，一对毫无经验的新人被摄影师指挥着和各路亲戚合影留念，靠近点，低头，看镜头，别眨眼，换个位置，手放在新娘腰上，亲密点……

    我早已经从尴尬里恢复过来，搂着老婆，对着镜头，听着快门咔嚓声，满脸得意，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老婆偷偷从身下拿出戒指盒子，自己带上的动作——这是很久之后，她带着怨气告诉我的。

    我俩是从北京回老家办的婚礼，老婆知道我这人迷糊，很多重要的东西，都是她来保管，包括戒指。原本计划结婚前一晚她再给我，免得人多事杂，被我丢了。结果按照老家风俗，结婚前一天我俩不能见面，加上事情确实很多，于是，我彻底把戒指忘记了。

    当然，如果她没忘，总是能想办法联系到我，或者让人捎给我的。但是，在分辨谁对谁错这种事情上，还是不要那么较真儿为妙，尤其是她眼里开始散发杀气的时候。我只能摆出一副认错态度良好的姿态，认真听她历数戴上戒指前后，我所欠下的迷糊账：好几次她过生日，不买花不庆祝也就罢了，连句祝福的话也不说（当然我是忘了，不过我怀疑，如果我记得而且还说句祝福的话，现在她也会埋怨我没买花没庆祝）；原本答应她过几天休息去附近新开的店吃饭，结果到了当天，完全忘记。最严重的情况发生在她每次翻扯前尘往事时，而我，竟然一点也不记得——内心甚至颇为怀疑，她是欺我记性差，给我编排的罪名——见我如此，她只是哀怨一声：你从来就没重视过我。

    我只好辩解，自己只是生性糊涂记性差。我自己的事，一样也会忘记——有次从老家回北京，到了门口才发现钥匙忘在老家。当时是租的房子，给房东打电话，她不愿意撬锁，我一咬牙，原路返回，单程400多公里，一天打了个来回。

    后来，我慢慢觉得，可能不只是我糊涂的原因。我有个同事，工位在我旁边，每天下班都要念叨一遍：手机、钱包、钥匙，确定都在，才转身离开。我没这个习惯，于是有几次，走到地铁，才发现没带钱包，只好又花上半个小时，走回去取。

    对了，关键是习惯问题。记得年轻那会儿，父母、老师整日里在我耳朵边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提醒我把重要的事记下来。前两天看朋友圈，提到作家许知远即便在饭桌上，也随身携带小本子，遇到有趣的事情，便随手记下。这应该也是“烂笔头时代”养成的习惯把。

    我从来没养成这个习惯。那会儿也没什么重要的事：除了学习就是偷偷的恋爱。事情少，一般也不会忘记。但走入社会后，工作、家庭、日常交际，各种琐事一股脑扑上来，单靠脑子记，根本招架不住，总有各种遗漏，而我们又赶上一个扔掉烂笔头拥抱电子产品的时代——手机上虽然有各种备忘录、便签，且不说体验不好，即便用上了，事到临头，它提醒了我，但经常也是，我关掉备忘，又顺便刷了会儿微信、微博，刚才被提醒的事情，转瞬就忘掉。记忆力已经没办法集中，糊涂神常伴左右。

    前两天，老婆决定带着孩子回老家，启程前两天，就开始拿着纸笔列清单：自己要带什么，孩子要带什么。列完之后，开始装箱，装一件，划掉一件。看着她有条不紊地整理，我忽然开始怀疑，她是不是有另外一个小本子，如这份清单一般，密密麻麻记着我犯糊涂的时刻，供以后讨伐我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