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虽离世已久,但当我翻阅后人为其所撰传记,他的音容笑貌,伏案挥笔时的才雅与举手投足间的呆痴,即使与我阴阳暌隔,也仍能透过生冷的纸面,在我脑海里如临面活现,影响至今。
尤其是他分不清东南西北,一出门就迷失方向,穿鞋子不分左右反正,穿衣服不是前后颠倒便是内外不分,清早连内衣都颠来倒去要穿几次才合适的一系列呆痴行径,令我不禁临空而叹,“世之真痴人也!”
钱钟书的痴并非一朝一夕养成,貌似缘来已久。
从小,伯父常带他四处游玩:进茶馆、听说书、逛大街,做了许多当时丝毫不关正道的“歪事”。
这也令钱钟书从小不好正统书,反倒嗜好大街书摊上售卖的小说。
《说唐》《济公传》《七侠五义》之类被多数读书人视为旁门左道的小说,在钱钟书心里却被堪比圭臬。钱钟书记忆力很好,他却不爱背记考试内容,唯独对小说里人物的对话与武打场面情有独钟。
常言道,孩子少时顽皮老大乖。人越长越成熟,可是,钱钟书似乎却越活越痴呆。
升入桃坞中学后,他意外地被老师任命为班长,又在体育课上被点名做领队。他英文成绩拔萃,英语口令喊得相当准确且声音洪亮。
“At ease(稍息)!Attention(立正)!”“Turn right(向右转)!”口令刚落,只见全班队伍都向右转,唯独钱钟书这个喊口令的人偏偏向左转,不禁惹得全班放声大笑。可是,这位与全班反向站立的钱钟书还不知自己犯了错,反觉周围的笑声莫名其妙。
痴迷于书本的钱钟书运气倒不差。在清华大学的入学考试中虽数学只有15分,但因国文与外语两门成绩名列第一,被时任校长的罗家伦破格录取。
后来的事实证明,罗校长没有“看走眼”。兼具才华与学力的钱钟书不仅成绩屡获第一,还被推为外语系三才子并名列首位。可是,这位闻名全校的大才子仍呆痴不改。
许振德是他在大学里“不打不相识”的知己。两人上课常约坐于教室最后一排。钱钟书“才”大气粗,上课从不听讲,坐在后排本只是为了方便读自己的书。自从与许振德同桌后,他就观察到,同桌的双眼总止不住转来转去,向前面的一名女生暗送秋波。于是他放下书本,暗暗将许振德看女生时一系列眼珠运动画在课本上,并在画上亲笔题名“许眼变化图”,传给课上其他同学欣赏。
1932年,已是大三的钱钟书与未来的妻子杨绛在古月堂前相遇。钱钟书对杨绛一见钟情。他利用自己文学上优势,每日往女生宿舍写诗信,死皮赖脸地在古月堂门口等她。
杨绛常说他“笨手拙脚”,不会打蝴蝶结、分不清左右脚,甚至拿筷子也只会像小孩那样直接用手一把抓。但她万万没想到,他竟呆到初出国门就亲吻了牛津的地。那次公交正好到站,钱钟书下车时还未站稳,车就着急前驶,结果他重心一歪,脸朝地摔了一个大跟头,磕掉了大半个门牙。
呆痴不仅让钱钟书连连受苦,还殃及自己的妻女。在牛津埃克塞特学院求学时,两人常约在图书馆自习。一次中午,钱钟书趴在桌上午睡,妻子便在一旁临帖。独自写字本是无聊再加中午易生困意,临帖不久妻子便倒在桌上睡着了。她睡下不久,突然感觉脸上一阵瘙痒,急睁眼一看,原来自己的丈夫这时一脸嬉笑地正握着饱蘸笔墨的毛笔在自己脸上画花脸。妻子的脸很吃笔墨,钱钟书这一画后,让妻子的脸皮“就像纸一样快被洗破了”。
捉弄捉弄妻子也就罢了,毕竟两人年纪相仿,玩笑不大。但是怎料钱钟书竟在熟睡的女娃肚上又给画个大花脸,还临睡前在女儿被窝里埋置“地雷”,把大大小小的玩具、镜子、刷子甚至砚台都给埋进去,等女儿上床时惊叫,他就在一旁得意得大笑不止。
虽然钱钟书呆痴的习性令妻子头疼不已,但在妻子眼中,其实他也呆得很“别致”。
1945年,身陷上海沦陷区的妻子突闻家父去世的消息。说惯了俏皮话的钱钟书,此时却安静陪伴在她身边,抱着痛哭的她,在她的耳畔说道:“放心,有我照顾你,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分离了。”
每个人都在分秒间渴望完满,可是如季羡林先生所言:“不完满才是人生。”钱钟书与杨绛同历欢喜也共经患难。
1958年在全国掀起的反右运动中,两人都因学术审查风波遭批判。1966年文化大革命席卷整个中国,白发苍苍的两人被改造分子下放到干校劳动改造。
不过,即使身处忧患,钱钟书也不忘偶尔呆痴几句。妻子寄居杨村时,一早起床见床边一只死鼠被开膛破肚,血淋淋地躺在地板上。这令她恐惧不已。想不到钱钟书嬉笑道:“这是猫儿以腐鼠饷你,吉兆也。也许你就要离开此处了。你难道不知死鼠内脏和身躯分成两堆,是离也;鼠者,处也。”妻子听了大笑,之前的恐惧瞬间烟消云散。
中书君是钱钟书的笔名。令人难以想像的是,这个笔名的选取也完全是痴性所致。唐代韩愈《毛颖传》有句“中书君老而秃,不任吾用”。中书君本指毛笔,内涵即笔名。以笔名取笔名,钱钟书果然又淘气了一回。
钱钟书的痴,其实也是对自己钟爱的人与事,用情太深,一旦情附,便难相离。
只可惜钱钟书痴性一生未改,但却少有理解他痴气背后深意者。因此虽然他与妻子杨绛一生都谨慎小心,尽力不得罪人,但还是免不了世间忧患。幸运地是,即使全世界都误解他,他的妻女也始终如一地对他理解与信任。
可惜的是,风华不过一指流沙,美好的故事终有谢幕的一天。
1997年早春,女儿阿圆去世。两人心痛着,白发人送走黑发人。
1998年岁末,躺在病床上的钱钟书突然变得深情,不再像以往那个呆痴的钱钟书。他紧握着身边妻子的双手,眼泪里满是不舍的眼泪。
“我走了,阿季。你要多保重。” 原以为还漫长的人生,竟在不知不觉中走到边缘。话语刚落,妻子只觉那双厚实的手,突然化成了一双羽毛,飞出病房、飞向遥远的天空。
刘弼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