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岁的维吾尔族农民穆沙江·亚森一直想成为一名真正的记者。他喜欢穿一条布满口袋的“记者”裤子,说话时,眼神显得十分自信,“我的好奇心超过了全村所有人,甚至整个叶城县都很难再找到第二个!”
穆沙江每天都得做三件事,收听广播电台节目、读书和写稿,否则他会浑身不舒服。25年来,作为通讯员,他在新疆的各类维吾尔语报刊上发表了近7000篇新闻作品(含图片)。
很多人以为他做这件事能赚大钱,向他打探,“报道一篇能不能收入几百元?”
“大多数时候换不来一份拌面。”
“那还有什么意思?”不少人感到疑惑。
穆沙江虽然没有工资,采访常常倒贴钱,但他说:“我的心里燃烧着一团火,我渴望了解外面的世界,当记者可以满足我的好奇心。”
书房,这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喀什地区叶城县棋盘乡吾让村可是稀罕事,穆沙江珍藏了百余本各类维吾尔作家的书,曾借过邻居一本,需要时才得知对方当柴火烧了。
穆沙江的家地处昆仑山脚下的棋盘河谷深处,周围被一眼望不到边的荒漠包围。早年,这里的农民很少去棋盘乡以外的地方,倒是有些拿照相机的人不时会来到这个民族特色浓郁的地方问东问西,让河边玩耍的小穆沙江羡慕不已,后来,他听说那些人是记者。
第一次走出村子时,穆沙江已经15岁了。他渴望见到外面的世界,常常打听城里的样子,父亲亚森决定用一只羊的收入来完成儿子的梦想。在荒漠看不清路的尘土中颠簸了4个小时后,灰头土脸的穆沙江望见闪闪发光的加满清真寺,他知道自己进城了。
“那是一个彩色的世界!”逛了整整两天后,穆沙江抱着作家祖尔东·萨比尔的《探索》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后来,在村里当干部的父亲经常带回各类报纸供穆沙江阅读。16岁那年的冬天,穆沙江闲在家里没事干,他见过会计在存账本的柜子里攒了一麻袋书,就跑到乡文化站去借,却遭到拒绝。
穆沙江越想越生气,他决定给《喀什日报》写一封反映信,“书是给老百姓读的,还是让老鼠啃的?”
很快有了回音,报社分别给他和乡政府回了一封信,乡里专门为此召开大会,决定激活乡文化站的工作。
那天,小穆沙江开始惊异于文字的力量,“我看到了希望”。
《喀什日报》头版有个专栏,专门刊登名人警句,他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把自己摘抄的名人名言寄了出去。从此,他每天都要仔细地把报纸从头翻到尾。一个月后,当他在报纸上看到推荐人“穆沙江·亚森”时,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名字印在了报纸上,开心地跳了起来。
高中毕业后,穆沙江开始在这个偏远村落实施“记者梦”。
村民买提尼亚孜·买买提的生活让穆沙江产生了好奇心,火灾让他一无所有,十几名党员和村民用150根木头帮他重建新房,还捐出了150元现金和150公斤粮食。1990年7月3日,《兄弟间互帮互助》刊登在报纸上,成为他被刊发的第一篇报道。
残疾人、致富带头人……棋盘乡很多农民的故事陆续登上了各类报纸。每次刊发后,穆沙江会给村民报喜,有人会说谢谢,有人则一点也不关心。
穆沙江享受着能不断了解不同人生状态的喜悦,5年后,他开始走出棋盘乡,到叶城县及周边乡镇挖掘新闻。
很多农民认为穆沙江疯了,放着安稳日子不过,非要自讨苦吃。
穆沙江的日子过得很窘迫。父亲心疼唯一的儿子,表示“不想阻止他做自己想干的事”,虽然穆沙江常常刚到家就要出发,来不及帮着干农活儿和家务,还是会塞钱给他。
用土地收成和稿费换来一部200元的海鸥照相机后,洗照片投稿成了穆沙江的头疼事。乡里没有照相馆,每次一拍完新闻照片,他就动身去县城,如果遇上停电,他就不得不在城里的小旅馆待上几天,有时钱花光了,就只能饿肚子。
采访的路上总有意外发生。
一次采访结束,农民只能把他送到河边,望着奔涌的洪水,他以为自己能趟过去,没料到水越涌越多,农民跳到河里救了他,“这件事让我感到后怕,真怕为了报道新闻送了性命”。
再遇到洪水时,穆沙江就谨慎多了。当他坐着拖拉机经过突然上涨的提孜那甫河时,他决定停止脚步,躺在荒无人烟的河边睡了一夜。碰上沙尘暴,他只能找到最近的村庄,敲陌生农民家的门,到别人家里暂时躲避。
村里举行盛大的迎新年叼羊比赛让穆沙江感到兴奋,为了拍到好照片,他钻进混乱的赛场。50多匹马朝他飞奔而来,他竟没有察觉,马蹄踩坏了他左手中指的关节,至今仍留着伤疤,他却用身子护住相机保证它不受损害。
即便右手骨因骑摩托车摔倒不慎折断,他依然没有中断采访,戴着石膏绷带,央求朋友骑摩托车载他到新闻现场。两个月下来,他竟然练会了左手写字。参加县城的活动报道时,叶城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茹克亚·买买提说:“真记者也没你这么拼命!”
和正规记者相比,穆沙江的装备一点也不落后。自从丢了一部相机后,穆沙江把相机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他用生活上节省下来的钱为自己购买装备,25年间已更换了4部相机,最新的一部是6000元的尼康相机。近几年,他还买了笔记本电脑和录音笔。
有人说他太固执,这个村里的文化人却不以为然,开始咬文嚼字,“固执是指明明做错事却不悔改,而我做的是正确的事,应该是执着!”
穆沙江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可一遇到不公平的事,“老好人”就来了脾气。
县里的幸福河大桥刚建成时设卡收费,拦住过路车辆每车收取两元过路费,引起很多人的不满。这种行为让穆沙江气不过,他将农牧民的心声写在报道里:“修桥本是一件好事,可有单位专门设卡对附近乡镇的农牧民群众收费,引起大家的不满,希望政府重视这件事,废除收费站!”
如大家所愿,报道刊发后,这个收费站被撤掉了。
遇上这种事时,总有人劝他,“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啊,你没必要管啊!”
“有良心的人不能沉默,如果每个人都不管,那我们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啊?”穆沙江说。
2000年以后,他发现村里的年轻人对维吾尔族流传久远的传统风俗习惯不屑一顾,比如奶制品,牧民喜欢在放羊时挤奶,晾在石头上自然风干成好吃的奶酪,而年轻人则宁愿上街去买。他突然害怕再也见不到传统的东西了,开始将相机对准即将消逝的民族文化。
在他的心里,奶奶是一个传奇。“她是隐藏在农村的城市人。”穆沙江说,“我从小听着奶奶讲述各种奇特的故事入睡,她是叶城县最早接受现代文化教育的一批人,因为家里惹了麻烦,才选择到偏远的棋盘乡隐居,传统维吾尔族人的故事就像刻在奶奶心里一样脱口而出。”
“20年前,我家曾经举办过一场叼羊麦西来甫,现在再也见不到了。”穆沙江说,这不是一般人家能够举办的,要准备足够多的干粮,还要有一大片空地供骑马的农民竞赛,恰好乡政府旁有一块空地,加上当时家境还算不错,活动让大家都玩得很开心。
“报道传统文化对我来说非常享受,我可以一边欣赏,一边报道。”坐在家里简陋的炕上,穆沙江咧嘴笑着,蹲坐一旁的老父亲对儿子投去骄傲的目光。
穆沙江曾专门跑到图地扎克尔家拍摄农家婴儿的冬季取暖方式。
现在只能从留存的照片里看到全过程。图地扎克尔的老婆将牛、羊的粪便晒干,砸成粉末,使用两种粪便的原理是:羊粪作为取暖物能持续提供热能,加一点寒性的牛粪便于调和热度。她取出在炉子里烤得滚烫的大块鹅卵石,放在细腻的粪粉中烘热,待所有粪粉都热乎乎的,取出婴儿的包被,铺满厚厚一层。
穆沙江说:“以前山里没有煤,都用柴火烧炕,火一熄,屋里的温度会立即下降,这种方式至少可以保证婴儿不受冻,烘热的牛羊粪便都是纯植物,能够提高孩子的免疫力,还能活血。”
“随着现代化社会的到来,这些传统都消失了!”穆沙江对中国青年报记者说,虽然理解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选择,心里仍感到遗憾,他一共记录了近20种已经消逝的维吾尔族传统生活方式。
除了传统文化,他还关注农民的生产生活、春播秋收、学生教育、好人好事、经济发展变化等不同领域的新闻……他不断地从报道中寻找到新的乐趣。
2006年,在新疆少年报成立50周年的庆祝大会上,穆沙江作为全疆受邀的10位特约通讯员之一,到乌鲁木齐领奖。“当时,我就觉得这辈子值了!”穆沙江说。
在亚洲中心时报副总编辑艾尼瓦尔·阿布拉心中,穆沙江谦逊、善于倾听、不爱说话。他说:“在本报分布全疆的所有通讯员中,穆沙江是最优秀的,我们每年都邀请他来乌鲁木齐参加报道交流会。”
在路上的大多数时间,穆沙江都是孤独的一个人,他会带上收音机或书打发路上的时间。最初踏入农民记者队伍时,穆沙江曾有3个要好的伙伴,但他们发现当“记者”根本无法养家糊口后,就放弃了,还劝他“也别写了”!
可穆沙江是发自内心地热爱采写报道,他一直坚持着。在他家里,各类获奖和培训合格证书铺开来,能摆两平方米,各类报刊上发表的文章贴满了20个厚厚的剪贴本。为了弥补没有上大学的遗憾,他用3年时间,考取了新疆大学维语言文学的大专学位证书。
穆沙江把自己稿费收入的大部分都用来订阅维文报刊。最近两年,叶城县为了鼓励各乡镇的通讯员,年底会按照刊载量给予农民记者们奖金,这极大地改善了穆沙江的生活。
随着网络的普及,穆沙江发表作品的平台也更大了。仅去年一年,他就在各类报刊、网站刊登了600篇报道,其中绝大多数是图片新闻。“叶城的变化太大了,我恨自己没有更多时间捕捉这种变化!”穆沙江说。
如今,穆沙江已经在乡镇小有名气,到各地采访时,很多人都会喊“穆沙江记者来了”。“大家都非常信任我,不干好可不行!”有人找他报道私事,穆沙江会直接拒绝,“新闻可是有标准的!”
常年累月的四处奔波让他身上伤痕累累,趟冰水和受冻给他带来了严重的关节炎,走路不得不慢吞吞的。他最近有了另一个计划,期望培养孩子接替他的工作,“位于南疆的叶城还有很多变化和美好需要更多人来发掘”。
“我内心燃烧的火一直没有熄灭,还有很多事情令我感到好奇,我会一直坚持写报道,直到走不动的那一天!”穆沙江目光坚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