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里没有山河故人

    两个男青年同时喜欢上了一个女青年，女青年本来是稍微显得喜欢男青年A多一些的，她和A已经可以做到用一个碗吃饺子而面不改色。但是当B目睹这一幕肝胆俱裂地说了句“在一个锅里吃饭，搞得像一家人似的”之后，女青年的情感天平又微妙地倾斜到了B青年的身上。她追了出去，问摔门而去的B青年，“你怎么跟个神经病似的？”B青年给她的回答是，“你是真傻啊还是假傻？”

    这是贾樟柯电影《山河故人》开头虚构的一个情感故事。这样的情感设定让一些年轻观众炸了锅，有人在社交媒体上颇不理解地使用了“绿茶X”这样的称谓，一个姑娘，怎么可以这么态度含糊暧昧，怎么可以让两个男人同时为你为难？看了这样的言论，内心颇为叹息，时代真的变了，现在的年轻人已经无法理解1999年以前的年轻人是怎么恋爱的了。

    那个叫“涛儿”的女青年，在处理感情问题时，用的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女孩子们最常见的办法。其实用“办法”这个词也不准确，面对爱情时，她们大多是“没有办法”的。对待身边围绕的男青年，她们通常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衡量标准，不像现在这样，有职位啊、房子啊、车啊之类的，可以给男人加分。在那个年轻小伙子们身家大致平等的时代，女孩只能考验他们中谁对她的情感更炽热、更强烈，这才能让她鼓起勇气，去接受表现最突出的那个。

    在明确恋爱关系之前，女孩通常一视同仁地对待追求者，不偏心这个，也不厚爱那个，一碗水端平，谁抓心挠肝，那是你自己的事情。男青年B之所以讨得了涛儿的欢心，其小煤老板的身份倒是次要的，关键在于他敢于买炸药，试图把情敌炸死。事情搞到这一步，已经比什么山盟海誓更有力了，一个男人愿意为你去坐牢甚至去死，这么朴素的告白，在2000年之后已经很少见了吧？但在1999年之前，还是较为常见的，于是涛儿“屈服”了，甜蜜的屈服。

    既然心有所属，为什么涛儿还对男青年A“不死心”？当A背起行囊，说过再见，并表示再也不见的时候，涛儿还是有泪花在眼眶里打转的。有观众觉得，这是涛儿想给自己留后路，对A仍有感情，但事实不是这样，涛儿只不过是怜惜此前的友情，再进一步，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选择所带来的伤害而感到心痛。在告别的那刻，他们的爱情可能已经烟消云散。所以，多年以后，当A因患病重回故乡，已经离婚的涛儿也只是前往看望了一眼，留给他一些治病的钱，再无半点“旧情人”相见的暧昧。

    回过头来再看涛儿与B的婚姻。电影没交代他们为何离婚。但从情节可以揣摩出来，B野心太大，爱钱胜过爱涛儿，他要去大上海生活，摇身一变成了投资人，后来大上海也容不下他，移民到了澳大利亚。在野心方面，涛儿没法和他匹配，她只是愿意在故土上安心地当一个家庭生活幸福的女子。除了对他们共同的儿子怀有深情之外，这对夫妻已经彻底成为路人。这个时候忍不住会令人假设，假若当年涛儿嫁给那个当煤矿工人的A，情况会好一些吗？

    答案是不会。在那样的一个环境里，三个人的命运已经写好。两个男人注定都要逃离，只不过一个逃得近些一个逃得远些。作为一个故土守护者，或者情感价值观的保守者，涛儿也无法左右自己的人生。她嫁给A，一样要品尝生活的苦涩，说不定还要添加“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无奈。所以，电影里的“山河”，说的是过去的“山河”，电影里的“故人”，也指的是过去的“故人”，在当下和未来，山河与故人都已面目全非。人们追随着生活的节奏颠簸流离，故土与旧人面孔模糊，记忆美好也罢灰色也罢，都只能在淡淡的感慨与叹息当中。怀旧只不过是集体情绪激发的从众行为，谁又愿意在怀旧的过程里，真正地深入往昔，去触碰那些痛点呢？

    在《山河故人》之后，又有一部名为《我的青春期》的电影，说的也是“山河故人”的故事。漂到北京的男主角阴差阳错成了一名业余导演，借了一辆豪车忐忑地回到故乡。他带着复杂的心理，既有点儿“荣归故里”的虚荣心，也想借找往日初恋当女主角的机会，让她看到他已经是“成功人士”，顺便能在情敌那儿趾高气扬一把就更好了。

    但到故乡之后，故人却给了他致命一击。年轻时嚣张无比的“情敌”，在街头卖羊肉串，彻底失去了当年街头混混的霸道风采，就算当场给“情敌”一个耳光，对方连还手的勇气都不可能有。初恋大着夸张的肚子，成了别人孩子的妈妈，面对初恋两度嫁给她根本不爱的男人这个事实，“导演”根本无力改变她的命运。最要命的是，他的父亲也在这个时候冤死，一条性命只换来区区几万元的赔偿……他在初恋面前，流下了眼泪，一个属于中年男人的眼泪，包含着悲伤、屈辱、痛苦，比他青少年时期的眼泪，更痛彻心扉。

    这样的山河破碎，谁愿意面对。这样的故人命运，谁能够接受。灰头土脸的现实，在肆意羞辱着每一个试图挑战它的人。勇于面对，只不过是口头上的鼓励和无用的安慰，灰溜溜地逃走，是大多数人的选择。在很久很久以前，爱情是奢侈品，它闪闪发光，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悬挂在那里，供两个人仰望、采摘、品尝。在很久很久以后，爱情依然是奢侈品，只是它挂在别人的橱窗里，写在虚构的故事里，连重温一下它的味道，都会窘迫地伸不出手脚，干巴巴地咽下一口唾沫，如同咽下生活赐予的苦果。

    爱情里没有山河也没有故人。爱情是一个很好的橡皮擦，它擦除过去也擦除现在所有那些可以供你幻想的元素。你依然可能拥有哭泣的能力，只不过不是因为喜悦，而是因为失去。你走在曾经的街道上希望遇到十几年、几十年前喜欢过的人，却不明白，不遇到才是最好的状况，万一遇到了，说点什么好，怎么平复内心激荡涌动的情绪，又怎样才能装得平静无事？

    山河故人适合被当做一幅画，挂在客厅的墙上，时不时地看一眼，不忘它大概的样子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