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每个清晨都有个白衣胜雪的天使站在我的床头猛击铜锣,然后俯身对着我的耳朵大吼大叫:“起来!你都快四十岁的人了,好意思吗?”我明白,他的意思是我应该活得更得体一些。言谈举止要稳重,要小酌不要贪杯,要早起不要恋床,不要一年去一次运动超市买12件一模一样的XXXXL黑色T恤回来穿。既然头发快掉光了,且努力把肚腩收起来,给年轻人一点希望,免得他们觉得中年之后全然是不堪,后续所有的生日只是活得长的荣誉奖项。
一次生日,就是一阵焦灼。
10月15日那天,我心有所感,写下一句话:人到四十什么感觉呢?就好像你在屋子里坐着,四面墙都在冲你倒下来。然后呢,二三十岁的时候,你还可以找朋友喝一杯,倾诉一下。四十了,环顾四周,所有的朋友都在瓦砾里奋力往外爬。所以北岛写得极好: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我终于成为菜头叔,支离破碎生活里狼狈不堪的中年男人。这话不好听,但胜在坦诚。我不相信音乐、沉香、瑜伽、中药、红酒、手串、咖啡、仁波切、毛笔字、正能量、对襟小褂和有机食品,正如我抗拒看报纸、杂志、电视和开淘宝店。我想,我永远也无法用这些东西把自己包装成为一个饭局上有趣的中年人。我曾经惧怕缺乏共同话题,我唯恐冷了场面,现在我觉得就这么沉默着,其实挺好的。为什么在晴朗的夏日午后,喝到一瓶好的冰镇啤酒时应该紧闭嘴巴?这其实挺有道理的。所谓享受,就是要避免一切不必要的耗散。比如了解别人,或者被人了解。
四十岁的时候,终于可以享受一点年龄带来的福利。我在一夜之间领悟了红烧牛肉的奥秘,前后的区别有如霄壤。从一个朋友家到另一个朋友家,从一种赞叹到另外一种赞叹,这件事我做得流利爽快。厨房就是我的结界,无需思索,没有犹豫,几乎全无控制,却总能从容不迫、应付裕如。仿佛前四十年吃过的每一餐红烧牛肉都已经再无秘密,时间洞穿了所有的厨房秘籍,留下的只是随心所欲。不用在乎锅灶是否完备,调料是否齐整,不再在乎从哪里出发,你确信可以抵达预期的终点。
然后恍然之间觉得已经给所有东西都套过糖色,都放在小火里焖烧,都用大火收过汁液,于是转去做清炖。试着用更少的调料做出更丰富的滋味,就像是排骨汤里的玉米,糖所无法提供的清甜,高音部分的和弦,香水的尾调。娴熟的另外一面是拆解,福利保证你不再因此遭受惩罚。这是难得的特权,去掉顶棚,去掉挡风玻璃,去掉座椅皮套,去掉门和地胶,观察一辆车在多大程度上还能跑着。事实上,绝大多数车子依然还在跑,而且速度快了许多。可以称之为“世界本源”的东西正在慢慢呈现,且不用庸俗到需要动用心灵就能够觉察。
所以,有些话可说不可说就不再说了,有些字可写不可写就不再写了,有些人可见不可见就不再见了。人生做减法是全然的疯话,只不过是河流终究流向大海,就不用去徒劳无益地添加支流,说到底,是怕了麻烦。
我听说人的一生里有两次转折的机会。一次是在中年,在重重重压之下一扫颓丧,盛放出百倍灿烂于青春的花朵;另一次是在暮年,再次迸发出耀眼的光亮驱散死亡的寒冷,就像是马蒂斯最后的建筑。我在四十岁的时候,祈祷自己能够获得其一。毕竟,我选择了那条少有人走的路,而且不打算再次戴上领结,也不再求取赦免。
短信里有十家公司说:和先生祝您生日快乐,下载我们的APP您就可以得到一份生日礼物。
(选自微信公众号“槽边往事”,经作者授权发表)
和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