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雷山县的西江千户苗寨,是中国乃至世界最大的苗族聚居村寨。依山而建的吊脚楼和保存完好的苗族传统文化,堪称一座露天博物馆。自2008年被开发为旅游景区以来,人口不过数千人的西江千户苗寨,一年要迎来游客两三百万人次。于是,走在苗寨的街上,可以看到悦来客栈、中国电信营业厅、夜市烧烤一条街等原来并不属于这里的存在。
23岁的导游细宝依是这里土生土长的苗族姑娘,她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很多人问我,喜欢苗寨以前的样子还是现在的样子?我想,对游客来说,肯定喜欢原生态;但对我们当地村民来说,经济好了肯定好。我能在家门口工作,不用像我的父母那样出去打工。”
11月16日,由贵州省人民政府主办的以“保护·传承·发展——传统村落与现代文明的对话”为主题的2015首届“中国传统村落·黔东南峰会”在黔东南州举办。2000年,中国有自然村落363万个,2010年,锐减为271万个,10年消失90多万个,其中不乏一些具有历史、民族、地域文化和建筑艺术研究价值的传统村落。传统村落的保护和发展就像天平的两端,如何为其加上平衡的砝码依然是个难题。
为什么能保留村落原貌?因为穷
贵州省黎平县黄岗村是一个侗族村寨,始建于宋朝,距今有800多年历史。村子里的吊脚楼、鼓楼、风雨桥都保留着当年的模样,看不到一间现代建筑、一条水泥路。村口有两家小客栈,却并不是村民的致富产业。原来,村子在几年前被发现后,吸引了一些客人,由于交通不便,客人来了晚上回不去、又没地儿住,当地政府才建了这两间小客栈。至于村民,根本没有做生意的意识。
侗族姑娘杨正丽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黄岗村住着1000多人,出去打工的不多,除了通了水电,人们的生活状态和百年前并无太大区别,“都是自给自足,穿着自己做的传统服饰,割稻、舂米、织布、唱侗族大歌……”
在很多传统村落都被钢筋水泥侵蚀的当下,为何黄岗村能保留村落原貌?杨正丽的答案很直白——因为穷。“木结构的房子,一般能住60~70年,然后原地拆了重建。这里的村民盖房子就去山上砍杉木,请一些工人,几万块钱就能盖个新的;但如果盖砖房,就需要十几、二十万元。这里的人均收入一年也不过几千块钱。”杨正丽说,“村子保存得好,经济是主要原因。”
走出村子的杨正丽在县里工作,父母仍住在村中。当被问到是否还愿意回来住时,杨正丽摇摇头:“偶尔回来住一两天是可以的,住久了年轻人受不了。”
如何调和景观与宜居之间的矛盾?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地区世界遗产培训与研究中心秘书长周俭举例,贵州省从江县小黄村由于经济较好,传统木房正在被砖房取代,村落景观逐渐被破坏。2013年,小黄村得到了世界银行的民居修缮项目,但许多村民不愿意参与,或者参与项目后又将木房改建回砖房。
“后来,我们与村民协商的结果是,在保持木结构外表的基础上,底部加固为砖结构,这样既适宜居住又不破坏景观。”周俭说,“村民是乡村文化的主体,改善村民住房是传统村落保护与可持续发展的基石。”
变成旅游区后,天天要过“传统节日”
中国艺术研究院建筑艺术研究所所长刘托认为,建筑本身可以成为文化的载体。但是,他在考察中发现,传统建筑的建造和修缮,已很难找到当地工匠,更难找到工种齐全的匠人队伍。“2009年,我在西江千户苗寨调研时,苗寨尚有40多个能独挡一面的掌墨师傅,即建造的总指挥和总设计师,但年龄都已超过60岁,很少有年轻人愿意继承。”
刘托说:“营造是一种兼具技术性、艺术性、仪式性、宗教性的活动,其本身就是一种可以展示的对象。而且技艺本身的价值和意义也是多方面的,如,民间建房是一家一户、乃至一宗一族的重要事件,对家族繁衍、宗族昌盛,以及乡里和睦、村民团结互助,都有着重要意义。”
目前,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有276个村寨被列入中国传统村落名录,占全国总数的10.8%。2012年9月,黔东南苗族村寨和侗族村寨再次列入国家文物局更新的45处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2013年以来,国家住建部公布了三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2014年,住建部、文化部、文物局、财政部联合印发了《关于切实加强中国传统村落保护的指导意见》。
然而,中南大学中国村落文化研究中心主任胡彬彬指出,对于传统村落的保护,从目前法律所界定的保护对象与内容来看,重视有形的建筑保护,忽略了无形的文化保护。“在这样的保护认识与理念下,传统村落将可能变成一个个没有文化灵魂的建筑‘标本’。”
胡彬彬曾用了30年时间,走了4000多个传统村落。他发现,农村正在“空心化”,一个层面是有形的,村民外出打工,村庄无人居住;另一个层面是无形的,一些传统村落原有的特质文化已经消失,造成“文化空心”。
位于贵州省从江县的岜沙苗寨,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个枪手部落”。男人们人人挎着鸟枪,留着独特的发型,如同古代的武士。1999年,这里被开发为旅游景区。28岁的导游滚水格就是岜沙人,他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在1999年之前,这里还保持着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粮食是自己种的,衣服是自己做的,唯一需要的大概就是挑着柴禾去县里换盐巴”。
变成旅游景区后,岜沙人的生活变得“忙碌”起来,因为“天天要过传统节日”。逢年过节,苗人喜欢吹奏一种传统乐器芦笙;现在为了给游客表演,每天都要吹芦笙,一天就得两三场。“不过,如果村里有老人去世,不能吹芦笙,这个规矩我们还是保留了。”滚水格说。
不过,这又能保留多久呢?细宝依对中国青年报记者说,防火节是苗族的传统节日,这一天,家家户户不准用火,要到河边去吃冷食。但在西江千户苗寨,这一天照样开门迎客,该用火用火,该吃饭吃饭。
“都破坏成这样了,还申什么遗?!”
贵州省榕江县大利村的历史要从明代算起,几百年来一直保持着村子当年的风貌。大利村拥有完整的水文系统:从山上引山泉水灌溉梯田——从梯田流入村里的水塘——通过沟渠流到各家各户,沿用至今。当地村民介绍,改变其中任何一个环节都会破坏这个系统,“比如,村民不种田了,没有了梯田,就没有了净化水的功能”。
务农显然不是改善生活的最佳选择。大利村目前并没有大规模游客,但贵广高铁已于去年开通,从广州到榕江仅需4个多小时,来自广州的游客已经明显增多。
75岁的大利村村民杨秀文正坐在家门口,弹奏侗族的传统乐器琵琶琴,弹着一把,身边还放着三把。老人很腼腆,说现在仍然以种地为主,弹琴只是从小的爱好,偶尔也卖自己做的琴,“去年卖了3把,一把卖两三百元”。
不可否认,旅游开发为村落带来不菲的经济收入。今年前三个季度,西江千户苗寨的旅游综合收入近21亿元,同比增长36.11%;映射在个人身上,年轻的细宝依已经成为家中的顶梁柱,每年依靠做导游能收入两万余元,比务农的父母多得多。
同样不可否认的是,旅游开发对传统村落的破坏。中国传统村落专家委员会副主任委员曹昌智向中国青年报记者展示了几组对比照片:2012年之前,贵州省黎平县肇兴村还是一派优美的田园风光;2015年,肇兴村为旅游开发,占用农田新建了金碧辉煌的寨门,夜间还有灯光效果;2012年之前,街道两侧还以民居为主,如今都已成了商铺。曹昌智直言:“历史风貌已经破坏殆尽。都破坏成这样了,还申什么遗?!”
胡彬彬说:“不少‘文化遗产’正在变成‘文化遗憾’。不少‘受保护’的传统村落,传统的、充满人文关怀和民族智慧的手工艺、非物质文化遗产,正在被无度地商业化,传统文化被商业利益所抽空或取代。”
“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这大概是我们对传统村落的期待。记者进入黄岗村时,女人们正在捶打青色的侗布,男人们唱起了侗族大歌。当问村民卖不卖这些民族服饰时,村民奇怪地问:“为什么要卖?”当问到唱一场大歌能挣多少钱时,杨正丽摇手:“不挣钱,这是侗族的习俗——可以不吃饭,不可以不唱歌。”
本报记者 蒋肖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