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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1月20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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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肉身

刘小枫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5年11月20日   11 版)

    大约三千年前,赫拉克勒斯经历过青春期的情感骚乱之后,离了婚,过起自在的独居生活,以便把自己下一步生活之路的走法想清楚。他坐在自己人生僻静处的树下读荷马的《奥德修斯》,见到两个女人朝自己走来,分别叫卡吉娅和阿蕾特。

    卡吉娅生得“肌体丰盈而柔软,脸上涂涂抹抹”,“穿着最足以使青春光彩焕发的袍子”,走路时女性体态的性征显得格外突出。阿蕾特生得质朴、恬美、气质剔透,“身上装饰纯净、眼神谦和、仪态端庄、身穿白袍”。她自称与神明有特殊关系,是神明的伴侣。

    赫拉克勒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两个女人将是自己要面对的两条不同的生命道路,一条通向美好,另一条通向邪恶,尽管两条道路的名称都叫幸福。

    这个名为“十字路口上的赫拉克勒斯”的故事,两千多年前就经过了三个人转述:普罗狄科讲给苏格拉底听,苏格拉底讲给自己的学生色诺芬听,色诺芬又讲给自己的学生听。苏格拉底讲给色诺芬听时,没有讲普罗狄科如何讲赫拉克勒斯最终的选择,而是用“你应该与阿蕾特一起”的道德指令结束了故事。

    在苏格拉底那里,幸福是有区分的,一个是邪恶的幸福,一个是美德的幸福。在这两种幸福的身体情状中,肉身感觉是不同的。邪恶的幸福感觉是轻逸,美好的幸福感觉是沉重。苏格拉底犯的错误不在于区分不同的身体感觉,而在于建立了不平等的身体感觉秩序。所谓“邪恶的”与“美好的”谓词,就使卡吉娅和阿蕾特不同的身体感觉在伦理上不平等。自然欲望的自然权利的启蒙,就是要勾销这种身体感觉差异的不平等:无论什么样的身体感觉在伦理价值上都是平等的。

    昆德拉编织了与“十字路口上的赫拉克勒斯”的故事相似的关于一个男人与两个女人的身体的故事:《笑忘书》中的卡瑞尔与伊娃和玛吉达,《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的托马斯与萨宾娜和特丽莎。

    托马斯与萨宾娜和特丽莎的相逢与两千多年前普罗狄科讲述的赫拉克勒斯故事一模一样。可以断定,昆德拉想把普罗狄科讲过的故事接着讲下去。普罗狄科和苏格拉底都隐瞒了赫拉克勒斯最终的选择,我们不知道赫拉克勒斯如果选择了卡吉娅会怎么样,或者选择了阿蕾特会怎么样。

    让我们假设这样一种情况,在世界的某一地方,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曾经是自己身体一部分的伴侣。托马斯的另一半就是他梦见的年轻女子。问题在于,人找不到自己的那一半。相反,有一个人用一个草篮把特丽莎送给了他。假如后来他又碰到了那位意味着自己的一半的女郎,那又怎么办呢?他更钟爱哪一位?来自草篮的女子,还是来自柏拉图假说的女子?

    赫拉克勒斯当时面临的是同样的问题,色诺芬想问的也差不多。问题是旧的,什么是新的?女人的肉身在男人的言语织体中被编织的方式。

    苏格拉底的叙事中隐含的道德指令是:“你应该与阿蕾特一起。”托马斯与特丽莎相逢后,昆德拉却让托马斯老问自己:“为什么非如此不可?”为什么一定要与特丽莎一起?托马斯与“十字路口上的赫拉克勒斯”一样,仍然面临两个女人身体的差异:感觉的快乐与感觉的沉重。如果没有身体感觉的差异,托马斯就没有什么可彷徨的了,选择哪一个身体为自己的生命伴侣都可以。

    这就是现代男人顶撞苏格拉底时提出的疑问。什么叫生命的沉重?昆德拉的说法与苏格拉底的讲法差不多:也许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是一种生活最为充实的象征,负担越沉,我们的生活也就越贴近大地,越趋近真切和实在。

    在现代男人的言语织体中,身体沉重的含义没有变,改变了的是对轻逸的评价:什么叫轻逸?与萨宾娜一起,生命显得轻逸。昆德拉让托马斯既选择了萨宾娜轻逸的丰润,又选择了特丽莎沉重的美好。不仅现代男人有询问生命的幸福的权利,现代女人同样有这样的权利,因此也要关心,萨宾娜和特丽莎生命之路的结果如何。

刘小枫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15年11月20日 11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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