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单位安排去哈尔滨出差,忽然发现,自己居然也开始害怕故乡的冬天了。
有羊绒裤和羽绒裤吗?没有。有大棉鞋(早年东北习惯称有厚毛的冬鞋为“大棉鞋”,普通的为“二棉鞋”)吗?没有。有长至脚踝的加厚羽绒服吗?没有。在我离开东北之后,退休的父母也把家搬出了哈尔滨,想想看,除了一次出差,已经8年没有回到过那片冰雪之地,曾经的“熟悉”竟变成了难以应对的情况。
还好,工作如同赶场,不是在车里就是在不同的会议室里,几乎没有机会体会东北的冷。坐车穿行哈尔滨,中央大街依旧、索菲亚大教堂依旧、松花江依旧,但那隐藏在标志性建筑背后的市井生活,那些生活在其中的人流的纹理和走向,却再也看不到了。
学生时代,因为住在郊县,每次跟着爸爸进哈尔滨市区都是一件大事。在果戈里大街的新华书店,县城生活的小女孩第一次看到那么高阔的书架,惊奇又珍惜,每翻阅一本书都会下意识地把前人留下的折页抚平;在老秋林商场,排着长队买哈尔滨红肠和“大咧吧”面包,拿到手里就忍不住在路边掰着一根红肠吃掉;在透笼街的地摊上,挑一件褶皱领子、绿色碎花的裙子,10块钱,丝毫不适合少女,但却是人生第一条长裙。
老书店和老商场已经被新型的经营实体替代,而新的独立书店和广场式百货也正在受到电子商务的冲击。不断刷新的城市样貌,就好像车窗外倏然而过的风景一样恍惚,直到同车人提醒“秋林”,才急忙转脸一看,那刻在俄式建筑上的淡绿色大字已经消失在转角处了。
似乎不能说我对故乡陌生了,我对它的了解已经比少年时多得多:我知道它的人均GDP,了解它近年的财政收入,我甚至知道它的涉农贷款有多少个亿、秋粮入库了多少吨,知道它公立医院的医改已经进行到哪一个层级,知道它有哪些大学在实行中俄联合培养模式。只是这些,都是知识、信息,一个异乡人也可以从容掌握。
对故乡的了解应该是什么呢?是家家在雪地里竖起的红灯笼,用面粉胶水糊的扭秧歌的花灯,哗啦一下倒在地上的、硬邦邦的冻梨,用扁匙子沾水切开的黏豆包,戴着狗皮帽子围着围脖不停跺着脚来回走动的小摊主、满身滚着雪珠从斜坡上依次打“刺溜滑”下来的孩子们。而这些,都不会出现在“车窗”这个取景框中。
在一个高流动性的社会里,故乡与人的疏隔,是空间意义上的,也是时间意义上的。即便一个人随时能够回乡,也终究因为没有和它一起成长,而失去了一种有机的关联。我们所思恋的故乡,其实都是莫言的“东北乡”,是抽出了若干现实元素后进行的重新构造,只有在想象中才能实现,辗转多久、驱车多远,都不能再“回到”那里。
在哈尔滨车站登车,站台上等的时间有点长,风吹过来马上打透了衣服,让人有些瑟瑟发抖。忽然间有点欣慰,故乡终究变成一个车窗外的城市,但能带走一些熟悉却久违了的“冷”,也好。
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