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讲一讲火车的故事吧。我是在十七八岁的时候才第一次看到火车,这不可思议吧。不过,还有更不可思议的,我在20多岁之后才看过大海。第一次看到火车和第一次看到大海的感觉是相似的,有些激动,有些惆怅,觉得生命渺小、道路远且漫长。
终于有了可以每天看火车的年轻时代,我经常在黄昏的时候去火车道那里。火车道两边栽满了带刺的植物,是想阻止人随便进去的,但对于一个想看火车的人来说,这不是什么难题。
想看火车的人不止我一个。有人居然还带了酒菜,在铁轨旁自斟自饮,总担心他喝多了几杯之后想自杀,但也没勇气过去搭讪。那时候我总想,喜欢火车而又不能坐上火车在轰隆轰隆声中一去不回的人是孤独的,他们喜欢这种孤独,不要打扰为好。
我的一个朋友就过于喜欢这种孤独。有次他在铁轨上散步,走了神,火车从背后袭来,他浑然不知,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要被一个奔跑的“疯子”吞噬——火车拼命踩刹车却停不下来,喇叭按得整个城市都听得见,可他偏偏听不见。看来,火车的确是个容易让人失魂落魄的东西。他在最后一秒钟跳出铁轨,捡了一条性命,大家都有点羡慕他。
我不做这样冒险的事。只是选择一个安全的地方,遐想。想象铁轨延续向前,在前面一百公里或几百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小站台,站台的旁边有一个小镇,小镇的名字我都给想好了,叫旗杆镇。我给这个想象出来的小镇写了一首诗,投给了一家诗歌杂志,后来这首诗发表出来了,仿佛这个小镇真的存在过一样。
第一次坐火车去更北的北方,一帮朋友去送我,那是第一次感受到火车带来的恐慌。以前只是看它,现在却要坐进它的内部。不知道这个庞然大物会带来怎样的命运。现在想,那种恐慌更多是对不可知未来的一种恐惧吧。朋友们送我也很惊险,他们帮我拎着大包小包,艰难地通过检票口,艰难地挤进站台,再费力地涌进车厢内,找到与车票对应的位置。在火车嘶鸣着开动时,最后一个朋友才跳下火车。通过车窗看到他们急切又焦虑的面孔,突然伤感,觉得今后再也难以见到了。
不见到,怎么可能。异乡人与故乡的联系,岂是一辆火车的力量能阻隔的?家里有了婚丧嫁娶,每逢春节回家过年,都是火车这个把我运走的庞然大物再把我运回来。买不到票恐慌,临近登上火车的那几天焦虑,到了出发日更是忙碌、疲惫,就算真正坐了下来,那颗心也难得消停。你理解这种感受吗,时隔多年之后,在火车带来的焦虑症彻底消失之后,我才明白,那时候的复杂和不安情绪,来自于自己与命运与人生与情感的搏斗,源于一个无力者拼命想要捍卫自尊的一种挣扎。
快20年了,车次名称变了,但火车还是那辆火车,速度略有加快,但依然需要一整个夜晚才能到达。我在2015年12月的某天坐这班火车回故乡,竟然有了《山河故人》中来自未来的人向故乡航行的滋味。火车里依然人满为患,依然声音嘈杂。而我心静如水。火车依然力量强大如巨兽,我没法征服它,但却改变了自己。
回到家中,堂弟问我,为何不坐动车回来?十多个小时的路程,可以缩短到三四个小时,我说我喜欢这辆慢车,一辆慢慢开的火车,在驶过宽阔的平原大地的时候,才显示出它的从容与静美,如一只甲壳虫缓慢爬过一幅油画。而我也终于懂了火车的呼吸,明白了命运的节奏,知晓了快与慢之间的联系。
火车啊,你慢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