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徐皓峰是个作家——已经出版了长篇小说《武士会》《道士下山》、短篇小说集《刀背藏身》、纪实文学《逝去的武林》《高术莫用》《武人琴音》;或者说,徐皓峰是个编剧——凭借电影《一代宗师》获得2014年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编剧;而近期热映的一部武侠电影《师父》,让观众恍然大悟,原来徐皓峰还是个导演。
豆瓣电影评分高达8.3分的《师父》,徐皓峰一人兼了导演、编剧、武术指导。拍完电影,可能想要说却没说的太多,他索性又出了本书《坐看重围:电影〈师父〉武打设计》,讲讲电影内外的真正武林。办完新书发布会,徐皓峰接受中国青年报记者专访。借用《师父》中的一句台词,徐皓峰的武侠讲的是现实主义的江湖,绝不是“装装样子”。
零威亚、零替身、零特技
《师父》男主人公陈识是一个北上天津博名的“咏春”高手。而陈识的扮演者廖凡在此之前从来没演过动作戏,也没有任何类似武术的基础。“接《师父》,最大的困惑就在于此。”廖凡说。开机前,给廖凡的训练时间仅有两个月,更要命的是,徐皓峰坚持真打。
徐皓峰对中国青年报记者说:“不要低估观众的眼睛。真的还是假的,人眼很挑剔,大银幕上能看出来。”他认为,当下正处于功夫片的特殊历史阶段。“在上世纪90年代,大陆曾经和好莱坞发生强烈共鸣,觉得舞蹈化的功夫很神奇,但现在这个共鸣已经不存在。大家对于舞蹈化的功夫完全审美疲劳。我们要寻找另外一种能引起共鸣的东西。”
这个东西,就是真功夫。“咏春”是徐皓峰唯一会的南方拳种,因为做《一代宗师》,他曾浸入到这个领域长达3年。徐皓峰说:“《一代宗师》中教梁朝伟的师父是梁绍鸿先生,他是叶问晚期的弟子,我的咏春拳也从他那儿学来。”
于是,导演兼武术指导的徐皓峰开始训练廖凡。廖凡回忆:“每天早上,我们去公园练拳。两个中年男人,在广场舞大妈的映衬下,拿刀拿枪在那儿比划。大概打得太差,连围观的人都没有。”
练得那么辛苦,徐皓峰仍然有言在先:看拍摄结果,打得好,说是“咏春”;打不好,就编个拳名。所以,开机后,遇到自报门户的台词,都拍了两套。直到杀青日,徐皓峰才通知廖凡:“咏春。”
同样的要求用在电影里的每一名演员身上,观众在《师父》中看到的武打动作,都是零威亚、零替身、零特技。徐皓峰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在电影中饰演津门武行正宗郑山傲的金士杰,60多岁了,在拍摄戴着护具、看不见脸的镜头时,也是自己打,不用替身。”
除了武打设计,徐皓峰对电影的其他细节也是一丝不苟。《师父》的故事发生在民国时的天津,有人质疑为何片中无一人说天津话。徐皓峰解释:“现在的天津话是天津局部地区的一个腔调,民国的天津人其实都不会说。当时天津的武行,说的是河北话,而天津身份高的人说的是北京话。”
武打不再是“戏曲和法术”,要“打得有理,赢得漂亮”
2008年后,“咏春”题材大盛,几乎成了武打片代名词,而2014年《师父》开机时,“咏春”电影已没落。但徐皓峰不在乎:“他人放弃的事,我喜欢做。一是知道了不该做什么,二是死里求活,有挑战快感。”
武打片从上世纪20年代末开始兴起,到了上世纪40年代,《如来神掌》一类的“法术武术片”在香港兴旺发达,同期还诞生了关德兴版的《黄飞鸿》系列,继承传统戏曲的打戏形态——上桌子要先翻个跟头。徐皓峰介绍,香港特色武打片的两个源头——法术和戏曲,之后没能产生创造性,在1992年已完成了终极形态。
年轻人不爱看了,于是,日本的剑戟片、黑帮片,好莱坞的动作片、灾难片相继进入中国。以至于到了上世纪90年代,年轻人去电影院就是看美国大片,很少看中国电影。但一位老师跟徐皓峰预言,这只是暂时现象,日后中国电影一定胜过美国大片,“因为中国人需要看中国人”。
可是,好莱坞之后又研发了战地特工打斗的新形态,以《谍影重重》为代表,姿态动作全放弃,以不清晰造成真实感。泰国的《拳霸》系列、印尼的《突袭》系列,也朝着这一方向,呈现各种狼狈与血污。难道东方武技只能以“脏乱差”的方式让西方认同?
徐皓峰的《师父》属于中国观众并不熟悉的武侠片分支“剑戟片”,剑——短兵器,戟——长兵器,二字概括所有兵器。徐皓峰坚持,武打形态要以“打得有理、赢得漂亮”为标准,一招一式,“让武打呈现出古典建筑的理性”。
“我的创作意图是,一个成熟形象的李小龙重打奥义塔。”徐皓峰说。功夫片开创者李小龙的最后一部电影,是拍摄于1978年的未完之作《死亡游戏》。男主角闯黑帮老巢——奥义塔,层层往上打,一层一高手。徐皓峰坦言,《师父》的高潮戏,是向李小龙的最后创意致敬。只不过,竖的奥义塔,变成了横的天津长巷;顽皮少年李小龙,变成了中年大叔廖凡。
现实主义的武侠片承载着社会信息
英雄美人,江湖儿女,武侠一度被称为“成人的童话”。可在电影《师父》一开头,“师父”就想用“徒弟”的牺牲换取名声,“师娘”为了钱才和“师父”在一起。
徐皓峰毫不讳言武侠片的行将没落:“武侠片在过去20年是属于流行文化,现在已经衰落了。我拍《师父》不是要弘扬武侠,是当做现实主义的作品去做。我做的不是青少年的流行文化,是一个成熟思维里的正常故事。我拍的是现实主义的武侠。”
徐皓峰解释,《师父》刻画的不是简单的社会和人性阴暗面,现实主义绝不是简单的社会批判。“我接受的电影教育是现实主义的,深刻的现实主义不是把一个阶层丑化,引发廉价的嫉妒心理;深刻的现实主义一定要做职场分析。”徐皓峰说,“就像美国电影《愤怒的葡萄》,对劳工阶层、小农场主都有深刻的分析。我只不过借用这个方法来写武行,《师父》就是一个典型的职场。”
所以,《师父》武打形态的基本设计是,南方八斩刀对北方单锋剑,规范的武馆比武形态,徒弟完成;以八斩刀迎战北方各类长刀,街头野战形态,师父完成。“短对短,平等较量,徒弟的世界单纯;以短击长,师父面对的是等级社会。”
徐皓峰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中国第一部电影,是著名京剧老生谭鑫培的《定军山》。“以前看京剧,最高成就是老生。所以,中国的大众文学其实是一个老生的文化。就像现在的好莱坞,一线男明星都是50岁以上。一个国家的文艺形象如果没有中年人在那儿撑着,是有问题的。”
反观香港人的偶像,无论是李小龙还是李连杰,多是调皮少年,定义是“大家的儿子”,周润发这样的父辈形象,还得缀上撒娇耍宝片段来冲淡;吴宇森、杜琪峰的黑帮片也是类似——电影中的汉子们时而嬉闹起来,时而甜甜一笑。
现在大陆的电影市场,也是青春小生各领风骚数年,但《师父》的主角是一个中年人。徐皓峰说:“如果按京剧的分类来讲,《师父》是老生戏。老生的首要魅力在于有城府,可以带给年轻观众更多的信息——怎么为人处事、办事周全。老生戏一定要承载社会信息,不是非黑即白的阴暗与光明。”
从《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开始,国产大片常被观众质疑:花了那么多钱,却讲不好一个故事;既然肯花上亿元请明星、建场景,为何不花点钱请个好点的编剧?对此,徐皓峰说:“其实花了,甚至价格不菲,但剧组高层一日有闲,上网观片,学了个桥段,于是全毁。桥段不能拼凑,一凑即死。三个好主意凑在一起,一定是坏主意。”
对于自己身兼数职的情况,徐皓峰表示,这可能在大陆比较奇怪,但在欧洲是普遍现象,欧洲在上世纪60年代之后,小说和导演双栖的情况非常普遍。“这对电影来说,没有绝对好坏,得看结果,用电影说话。艺术一定是感情。当自己头脑发热,最好奇的时候,我才会去拍电影。”
采访的最后,问徐皓峰对自己身份的第一定位是什么?徐皓峰敛去了武人的霸气,慢条斯理地说:“老师。”看来,作为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的青年教师,徐皓峰也是一位真正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