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和自卑,真是伤感情啊。但我不是因嫉妒而嫉妒,我是因自责而嫉妒。因为归根到底,自己做得不够,我的焦虑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因为我容易肤浅地乐观。在季节消失的地方,在温水里,伤痛也许不明显。但我不愿,也不能,在温水里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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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截稿时间还有不到7个小时,我却一个字也没写。
我不想只是“讲讲我的毕业、求职、工作故事”,这不足以抚慰我的疼痛感。我试图残忍地盯着我和我的工作,这是一段伤口,本质上来说,这是一件“伤感情”的事。
喜欢,有时带来伤痛。如果我毫不在意我的工作,如果这只是我赚钱或者达到别的目的的手段,我不会有这么强的挫折感和焦虑感。
可是在我的工作上,我寄托了一些别的东西,成就、尊重和自我满足的源泉,它成了我私人的、个体化情感的一部分。当稿子被否定的时候,自己的一部分也被否定了。我感到被抛弃、被背叛,继而觉得自己很蠢。这让我不时幻想——也许我应该洒脱地告别这个“情人”,在别处逢场作戏,优雅、老到,效率惊人;我不要投入太多,我就不会受到太多伤害。
第一次总是来得强烈一些。7月末,刚入职的时候写了一篇关于“开普勒-452b”的稿子。拼版前一天晚上才交稿,留给编辑的时间十分有限。
第二天早上,一身轻松地醒来后,编辑打来电话,告诉我这个稿子用不上。她说的问题我马上感受到了:太不像新闻稿了,文学化和不准确的主观表述满篇皆是,何况这还是科学报道!我对“软”的理解和操作都过头了,也没仔细研究以前的范文,想当然地写,还自鸣得意。
放下电话,蜷在书桌前,眼泪就下来了。真是好久没为这种事哭了。也说不上是委屈还是自责,可能都有。默默地哭了一会,然后按照编辑的建议把这篇改成了一个小稿。
这也是我觉得这个工作有趣的地方。因为deadline当头,大家都必须“专业”。心情要崩溃了,也得兜回来,坐下来,写起来。我有点享受这种感觉,这样过后,我多少有一点自信:原来我可以的。
如果说半年来,有什么进步,可能就在于心理抗压能力上。当编辑老师再说“不够劲”“开头不好”“结尾再想”“中间乱”的时候,我自动消除了委屈这种情绪,同时审慎地判断我和编辑之间的沟通。我觉得这个状态是向好的,我并不是因为变得不在乎而不再有强烈的感受。总体上,我还没有弃疗,我只是真的变坚强了。
在上学和实习期间,我以为自己是这样:醉心于探索,可以接受和感受完全不同的生活,心理和生理上都毫不“娇气”,是一个有担当的女汉子。
9月末,去四川泸州采访的时候,这种未经经验验证的“自我认识”遭到了正面打击。怀着第一次去村里采访的冲动,在没有联系方式、没有电话的时候,我凭着一个地址,直接冲到了采访对象家,我当下决定就要住在村子上。
出于天真或是天才,我从来没有因为她杀过人而感到害怕,我可以夜里和她睡一张床,这不是问题。问题是,鸡从凌晨3点就开始惨叫,猫也处于发情期,墙上的裂缝比指头宽,屋顶塌了一半,我没想到9月的泸州能这么冷,厕所没有下脚的地方……那几天人们都在忙着宴席,而无所事事的我对采访越来越感到厌倦。
其间,每一次回到镇上,我都有一种在水里憋气后浮上来的感觉,这才是我熟悉的世界。那种想逃离的感觉,让我知道:哦,原来我也不过如此嘛。真是沮丧的时刻。但第三天、第四天,一边顶着自我否定,一边逼自己去和各种人聊天,真的有所发现,又渐渐得到了安慰。好吧,我是不喜欢惨叫的鸡和发情的猫,我挺娇气的,但这些值得忍受。
这半年学到的另一件事,不要轻易因为一点“不喜欢”而否认全体,不要着急,等一等。
最后一点“伤感情”的东西,简单粗暴又最强烈:他们怎么就写得那么好了?他们怎么就采得那么透?他们怎么就那么笃定了?嫉妒和自卑,真是伤感情啊。但我不是因嫉妒而嫉妒,我是因自责而嫉妒。因为归根到底,自己做得不够,我的焦虑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因为我容易肤浅地乐观。
读过纪伯伦的一段话:“但是,如果你出于恐惧只想寻求爱情的平和与愉悦,那你最好掩藏赤裸,避开爱情的试炼之所,进入不分季节的世界,在那里你可以欢笑,但不是开怀大笑, 你可以哭泣,但不是尽情泪流。”
在季节消失的地方,在温水里,伤痛也许不明显。但我不愿,也不能,在温水里生活了。
程曼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