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王葡萄一样，缺点什么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迷恋一对文学作品中描绘的眼睛。

    “这是一双又大又黑又溜圆的眼，假如黄一些就是山猫的了。这双眼看着你，让你想到山里幼年野物，它自以为是占山为王的。它尚不知山里有虎有狮有熊，个个都比它有资格称王，它自在而威风，理直气壮，以为把世面都见了，什么都不在它话下。”

    这是王葡萄的眼睛。王葡萄是严歌苓的小说《第九个寡妇》的主人公，一个活在上世纪20年代到80年代的河南农妇。

    天底下没有事让她发愁，没有人能欺负到她。一个逃难到河南、被地主孙怀清收为童养媳的孤儿，先是在15岁时死了丈夫，后来“土改”又把她公公拉去枪毙了。可她硬是把留有一口气的公公从死人堆里刨出来，藏在自家的红薯窖里，一藏就是20多年。

    土改、反右、大跃进、三年饥荒、文化大革命，村里的人们没一个能受得住鼓动或威胁，都卷入轰轰烈烈的运动中。孙怀清的儿子，为了自己的前程主动请示枪毙亲爹，人们忙着斗地主、斗封资修、搞公社、大炼钢铁。只有王葡萄岿然不动，村里开批斗会时她还是纳着鞋垫，别人喊口号时她依旧喂着猪仔。孙怀清自己都心灰意冷时，她笃信公公没杀人没放火，不是犯死罪的人，所以“外头的事儿再变、再难，撑一撑也就过去了”。

    人们说葡萄不是正常人，一双眼看人就直勾勾地瞪着，始终是六七岁的神情。她缺点什么。“缺的那点东西非常非常重要，就是惧怕。”

    王葡萄从不知惧怕，不仅不怕私藏死囚的重罪，也不怕寡妇招致的流言。花样的年纪失了丈夫，村民们难免指指点点。可任他们说去吧，王葡萄快活着哪！琴师、丈夫的哥哥、村里的兄弟俩、新来的作家，她也奇怪，怎么自己的心就能掰成好多瓣，分给这么多男人。她的身体和心饱胀着情欲和爱，任凭本性去释放，容不下贞洁牌坊。

    每次读完《第九个寡妇》，合上书，我都会闭眼想象会儿王葡萄。我内心充满了羡慕，羡慕这么个“没觉悟”、傻里傻气但又活得坦荡荡的农村寡妇。

    因为我太乖了。我的人生被规训在一条最稳妥的大道上。用功读书，不要早恋，考上好大学，找一份安稳的工作，寻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

    也不是没动过叛逆的心思，但都因为惧怕，我往往脚还没越雷池一步就缩了回来。

    高中时开始写小说，有段时间，心里的故事大纲一天冒一个，真想给自己几天假痛痛快快写一场。可是听着老师“辛苦三年，幸福一生”之类的教诲，看着父母殷切期望的眼神，我还是收了写作本，拿出习题册。

    我规规矩矩地走到现在。我学会了根据别人地位高低来区分自己的尊敬程度，我学会了选“水课”拿高分，我像身边很多人一样把自己包裹进名校的光环里做着虚无的梦，以为自己前程似锦，实则空有皮囊。

    而王葡萄，成了一个被束之高阁的理想。只有当我的眼睛掠过书架，在这本书的书脊上稍作停留时，我才会闭眼想一会儿王葡萄，想想她的眼睛。

    那双直愣愣的、不谙世事的眼睛，那个无所畏惧、胆大妄为、活得实实在在的人。

    意外发生在去年十二月，那时我在荷兰做交换生，还有不到一个月回国。我坐火车去上那学期的最后一节课，下车后，被一个近两米高、还染着一缕绿头发的荷兰男生拽住了。

    然后，我们聊天、看电影、散步，奇迹般地在彼此身上找到许多共同点。然后，我们相爱了。

    我爸思想保守，知道后骂我轻浮，还命令“立即停止联系！”“你不可能嫁给一个外国人！”他爸虽然开明，但也不同意我参加他们的新年家庭聚会，对他儿子说：“你才认识这个女孩几天？她今年来参加我们的聚会，明年还会来吗？”我的几个好朋友知道后都嘻嘻哈哈地说：“谈啊，不过别太当真，就当回国前玩玩。”

    拒绝这场爱情的理由太充分了。不到一个月就要天隔一方，有7小时时差，两个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人，能在一起走多远？

    可我内心的王葡萄，在这个时候突然隐秘地笑了。笑得眉梢眼角都弯起来，那对溜圆乌黑的眼睛，笑成一汪聚着春水的月牙湖。

    从葡萄穿上粉底白花的假缎子棉袄跑去追琴师开始，她怕过谁？公公孙怀清劝她，一人一条舌头，“舌头就让你活不成”，葡萄依旧一心一意扯着麻线：“把他美的——让他们看看我活得成活不成。”爱过的男人们不是死了，就是心变黑了，葡萄难过一阵，依旧热烈地等待着下一段爱情。

    我想像王葡萄一样，有时也能缺点什么。缺点对未知的惧怕，缺点对流言的敏感，缺点保守的、稳妥的、“精致的利己主义”。我希望自己可以放开手脚，做自己喜欢的事，有自己是非得失的评判标准。

    就让我从这段爱情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