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5岁到27岁,许瑶每个月最多能见到父亲一次,每次半个小时。
张云长大的经历与她相似。直到今年1月20日,张云告诉父亲:“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在这里见面了,下次见面,我们肯定在家里。”
她离开与父亲相见的福建省莆田监狱后,过了15天,她与许瑶分别穿上橘红与粉红的呢子大衣,早早来到法院等着,见证父亲平反时刻的到来。
截至今天,她们的父亲许玉森、张美来已失去自由22年。
1994年,他们连同另外两人被警方认为是一起绑架杀人案的凶手。时隔5年,福建省高级人民法院终审以抢劫罪判处4人死刑,缓期两年执行。今天,福建省高院在莆田开庭再审,当庭改判4人无罪。
父亲被抓走时,许瑶5岁,张云6岁。父亲平反出狱时,她们已有各自的家庭,最大的孩子都已经8岁。
事发:怕追问“爸爸在哪儿”不敢办婚礼
2月4日晚,莆田新涵大道两侧路灯亮了,许玉森、张美来第一次走出监狱大门。
许玉森换上女儿两天前给他新买的衣服,头顶冒出的白发像刺一般扎人,他才47岁。70岁的老母亲挽着他的手臂,始终没有松手,她的眼泪也没有停过。
在许瑶的印象里,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奶奶和妈妈都在不停地哭。1989年出生的许瑶,那时还不知道1994年春天发生了什么,后来她才慢慢明白,家人哭的是在北京打工的父亲被警察抓回莆田。
她家在莆田市联星村的旧房子与张云家挨着。张云比她大一岁,在张美来的4个孩子中排行老大。两个女生经常一起玩。两人嬉笑的时候,并不知道1994年1月13日夜晚,在30里外的前范村,郑某遭遇入室抢劫,被杀死在家中。
张美来像往常一样,继续开着三轮摩托车。一天,他出车到晚上都没回家,接着警察去他家里搜查“有没有金戒指”,翻得“乱七八糟”,但一无所获。
没多久,这两个挨着的家庭,传出张美来和许玉森都因抢劫杀人案失去自由的消息。
1999年的福建省高院终审判决书里,两位父亲是这样杀死了郑某:
他们先用细塑料绳,分别把大厅门环及西小厅门环捆结,张美来再用螺丝刀撬开大厅东后房门锁。当他们和另外两名村民蔡金森、许金龙进入大厅,郑某正好走了出来。
许玉森急忙拦腰抱住了郑某,张美来、蔡金森用风湿膏贴住其嘴巴,许金龙则将面粉袋套住他的头部、颈部,再用粘胶纸紧绕了好几圈。最终,老人颈部受压窒息死亡。
警察想从张家找到的金戒指是“赃物”之一。在判决书里,死者共有6枚金戒指,被他们截为12块,每人3块,在赌博输掉后卖给了一个叫陈国太的人。
他们的家人不相信这一切。今天的再审判决书也显示,这些事实缺乏与之相关联的客观证据。
失去自由那年,张美来28岁,是四人当中年纪最大的。许玉森25岁。21岁的蔡金森则刚结婚18天。20岁的许金龙还来不及结婚。
许瑶的感受是,村里的人,有同情的,也有人帮忙出主意的。当然,也有说闲言碎语的。
阴影10年之后仍未散去。2008年,张云的弟弟娶了媳妇陈梅,她一度以为“自己没有公公”,后来才逐渐知道这件事。陈梅生了一男一女,大的已经7岁,但这对夫妇至今仍然没有办婚礼。
“如果别人问起爸爸哪儿去了,该怎么说?”张家顾虑。
除了精神跌入谷底,物质生活也紧张起来。张美来入狱之后,好长的一段时间,每个季度2000元低保成为有4个小孩的张家的重要收入来源。
许家也不乐观。凌晨4点,许瑶的妈妈就得起床下地干活,7点左右又急忙到别人介绍的饲料厂上班,一直干到晚上9点。如果是旱季,她甚至半夜就去田里浇水,一般很少人敢在这时候下地。
申诉:为省路费故意让“黑保安”抓回老家
嫁入张家的陈梅不是本村人。听说公公入狱的事情后,她告诉别人:“如果真的杀人了,那就一命抵一命。但是,我父亲是冤枉的。这些事没证据。”
陈梅希望公公尽快出来,这样,她也可以与丈夫补办一场婚礼了。
她陪着婆婆到省会福州,然后再转火车去北京,好几次都是将近20小时的站票。起初,她不好意思在过道边坐着,去的次数多了,她也学着捡一些纸皮,索性半夜里躺在过道上。
与她家一起踏上反映情况之路的,还有另外3家人。有的村民普通话都讲不好,到了有关部门只能“跟哑巴一样”,但依然一次次跟着往上跑。
为了离法院近一些,陈梅和婆婆只住法院附近每晚10元的旅馆。五六个陌生人挤在一间屋子里,她起初不敢睡着。她还看到,有的人夏天舍不得花钱,就睡在大街上。
“他们是乞丐吗?”第一次去北京的时候,许瑶也看到了这些睡大街的人。所幸,许家有亲戚在北京,给许瑶的妈妈留了一把钥匙。
因为反映情况,他们曾被拘留过。“有证的拘留,我妈妈就有七次。”许瑶说。
但陈梅有时候偏偏试着“自投罗网”。
从北京到福州返程车票硬座要200多元。为了省钱,她和家人在反映完情况之后,主动到截访人员密集的地方。有人问她:你是干什么的?她马上说:我们来上访的。
紧接着,她就被这些人带到另一个地方,等凑够了十几人之后,统一被送上火车。
张家另一边也在持续每月一次的探望。监狱里,张美来的脸庞一次比一次更接近中年的样子,“总是报喜不报忧,如果和哪个邻居吵架了,肯定不说”。
如果张美来托家人办事,但没有尽快办好,在每月一次的见面里,他也会对着电话机大声说话。张云明白,父亲心里焦急,有时情绪不好。
父亲们也逐渐与外界隔绝开来。一次去探监,张美来请家人帮忙“买一双5元的鞋子”。他不知道,“现在有的袜子都要卖5元了”。
在监狱里的许玉森,发现孩子在外面一天天长大,“心里难以接受”。听说外界的事情,他也在感慨“社会发展这么快”。
时光一年年流逝,反映情况乘坐的车票越积越多。张云和许瑶成年了,成家了,各生了两个孩子。她们的父亲仍然留在高墙里。
很多时候,许瑶的妈妈听说谁谁可以帮家人伸冤,谁谁有关系,谁谁可以帮忙写材料,她便东借西凑了一些钱,一次又一次,但没有结果。她说自己被骗了,家人追问被骗了多少钱,她从没具体说过,只说是“十几万”。
2009年前后,北京多名律师接触了案情。一些律师发现,指向4名被告人处理赃物的重要证言,两份笔录签名明显不一样。紧接着,4个人的供述为何自相矛盾,4个人都有不在场的证明,越来越多疑点被陆续提出,媒体也进行了披露。
案情逐渐明朗起来。在不少律师看来,案子平反只是时间问题。这时,距他们失去自由即将20年。
2014年2月,福建省检察院作出再审检察建议,认为“原判认定蔡金森、许玉森、许金龙、张美来共同抢劫犯罪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建议福建省高院依照审判监督程序予以再审。
家人一度以为再审有望。然而,进程又卡住了。一晃两年,悄无声息。
一个多次与许家打交道的律师还是发现了一点异样。他偷偷问许瑶,为什么她的母亲对律师好像有些冷淡?许瑶解释,她被“骗”得害怕了,谁也不相信了。
平反:父亲愿意宽恕当年的公检法办案人员
再审决定书是2015年12月收到的。许瑶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开心得快哭出来”。
张云听去监狱会见父亲的律师说,“张美来第一次见到我们就主动微笑”。以往,她的父亲挺严肃的。最终,再审的日子定在今年2月4日。这距2016年除夕只有3天,距上次开庭隔了17年。
当年一起走进被告席的蔡金森,经过减刑后于2014年刑满释放,他娶妻生女,刚成为一名父亲。张美来几个孩子都成年成家了,家庭开始有新的收入来源,元气慢慢恢复了一些。许瑶则在姑丈的帮助下,修了新房。
2月2日这天,许瑶与张云带着家人来到市区,给父亲们挑衣服。张家买的是外套、毛衣、裤子、鞋子、袜子,全身加起来600多元,张云也给妈妈挑了一套与自己衣服颜色相近的橘红呢子大衣。
所有家属都相信,这桩22年前的案子就要改判无罪了,4名亲人马上可以回家过年。好多女家属特地穿上了红色系的外衣。
2月4日,蔡金森凌晨3时40分就睡不着了。许瑶在凌晨5时也“自动醒了过来”。
上午8时,张云向周围摆出OK的手势,进了庭审现场。她发现,不仅是父亲,所有被告人说话都有些激动。许瑶放弃现场旁听。她家有3个名额,一个给了弟弟,一个给了妈妈,还有一个给了当年帮她家寻找证据的校长。
庭审开始。张云听到,检察官当庭建议法院改判。
“没有悬念了。”休庭的时候,她出来告诉在法院外等候着的人们。两点半宣判,三点宣判,四点半宣判……一个个宣判时间的版本在庭外流传。家属们一遍遍集合,望着法庭开门的方向,又一遍遍散去。
17时,结果公布:无罪。
家属们没有欢呼雀跃。他们好像听到了十分正常的结果,开始分配谁坐哪辆车,前往监狱接人。
“我爸刚刚出来,先把身体恢复好,慢慢适应外边的生活吧。”21时,张云正拥着父亲去一家四星级酒店参加宴会。父亲已经22年没出来了。
许玉森走出监狱大门的时候,许瑶的车还在路上。她打听给父亲买的衣服是否合身,结果,不大不小刚刚好。
面对镜头,失去自由22年的许玉森没有嚎啕大哭。他说,他选择宽恕当年公检法的办案人员,“看在他们父母和孩子的份上”。因为他感受到,一个人落难是全家非常痛苦的事情,“希望他们多做好事多积德”。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为了去看守所给他送钱,又赶着回村里耕地,路上出了车祸,人瘫痪了。2012年,在他平反的4年前,许玉森的父亲离开人世。
许玉森父亲的眼睛,是同样等待父亲归来的许玉森之子帮忙合上的。
(文中当事人家属均为化名)
本报福建莆田2月4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