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上课的班级里,有一个看起来很阳光的男生小H。他待人温柔细心又真诚友善,在班里人缘也很好。平时课堂上,小H表现得积极主动,课堂活动和练习他也认真投入,直到有一次课上,我带着学生做完充分的放松之后,指导他们去想象自己看到一座房子,看清楚这座房子是什么样子的,然后走进去,看看房子里面的陈设。
这是与潜意识沟通的一种方法,想象中看到的“房子”的意象,是对自己内心状态的投射。这次练习中,小H一反常态,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就睁开眼睛左顾右盼。看到他这样,我觉得有点疑惑,但因为学生偶尔会有一些阻抗无法进入状态也很正常,所以我并没有太在意。
在后来的另一堂课上,我讲完教学内容,离下课还剩十几分钟的时间,全班同学都强烈要求再体验一下那个放松练习。于是,我又第二次带着他们做了这个练习,让他们去给房子打扫卫生,擦亮玻璃。这次,小H全程都很认真地参与,但在我引导大家去想象着看到房子时,他又一次睁开了眼睛,从放松状态跳了出来。这次,他的状态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意识到他一定有些特别的原因,可能需要单独地咨询去处理,但前提是他愿意主动找我做进一步交流。
果然,小H在下课之后到咨询室找我,笑嘻嘻地说起他看到的意象:“老师,我在放松练习时看到的是我在玩游戏时的一个场景,就是我刚盖好了一座楼,结果就被人炸掉了。”
他把这个当笑话来说,我心里却一紧。我问他:“哦?看到这个场景让你有怎样的感受呢?”
小H的表情严肃了起来,说:“无奈,无助,失落,难过。”
我点了点头,继续问他:“这个场景有没有让你联想到什么特别的经历或事情呢?”
他愣了一下,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说:“那没有吧。”
他的阻抗是我意料之中的,于是我试探性地追问了一句:“是没有,还是不愿意想呢?”
他的表情黯淡了下来,说了句:“我的痛很少有人知道。”
我冲他点点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
小H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头看着我:“我要说我从小就没有爸爸,您信吗?”
尽管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但听到他说出这句话时,还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我才问:“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妈说大概是我5个月的时候爸爸去世了,我什么都不记得。”小H说这些的时候,表情出奇地平静,仿佛说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的事。可是我分明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哀伤,像波浪一般朝我袭来。“听你说这些的时候,我会感到非常难过,就像你想象中的那个场景,眼睁睁看着自己满怀期待盖好的房子被炸掉时的心情,很绝望。”
他静静地听我说完,半天没有说话。我们俩就这么沉默了好一阵,他才说:“也许这件事带给我的影响就是,我真的特别害怕失去身边对我好的人,特别害怕‘失去’的感觉。如果可以,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留住我珍惜的人。”说这话的时候,他眼里噙着泪花,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说到这些的时候,看得出你很动情。没关系,这里很安全,如果你想哭可以哭出来。”我递给他一张纸巾。
他的眼泪流了下来,呜咽着说:“有时候我也会想到身边的人可能离开我,每次想起这些,心里就会很难受,这些念头像噩梦一般缠绕在我脑子里。我真的很害怕,我会努力表现得很乖、很好,因为我害怕身边对我好的人会抛弃我、离开我。”说完这些,他忍不住哭出声来。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小H,我明白你的感受。”然后便静静地陪着他哭。
等他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他抬起头告诉我:“老师,哭完之后我觉得轻松多了。我把我一年的眼泪都流完了。”他勉强挤出一个笑脸调侃着。
“不必因为自己是男孩子就不好意思哭,懂得在恰当的时候合理地宣泄情绪,才会让自己更坚强。如果你愿意的话,难过的时候随时可以到咨询室来。”我说。
他点点头说道:“其实我自己一直都在逃避这个问题。每当有人问起‘你爸爸做什么工作啊?’之类的问题,我就会打岔说别的事情,或者干脆装没听见。”
我问他:“你会觉得爸爸去世是因为你不够乖、不够好吗?”
他眼圈又红了,点点头:“有点吧。”
“可是,这明明不是你的错啊。”我坚定地告诉他。
他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
“真的不是你的错。”我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他使劲儿地点了点头,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下来。
【咨询师观点】
至亲至爱的人离去,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一种难以承受的创伤。即便是对当时还只是个小宝宝的小H而言,虽然他尚未懂事,这伤痛也依然会存在,并对他未来的成长造成影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按照一定的仪式和规程给逝去的人处理后事,其实是为生者提供一个充分宣泄情绪、进行哀伤处理的过程。经过哀伤处理,逝者的亲属会慢慢从创伤中康复,并逐渐恢复正常的社会功能,投入到日常生活中去。
案例中的小H因为在爸爸去世时年纪还太小,没有机会经历处理哀伤的过程。当他懂事后,他身边的人已经从哀伤中逐渐走出来,没有人会陪伴他再一次处理这个情绪。作为一个男生,成长中爸爸缺席的巨大遗憾,只能成为一种不敢轻易碰触的伤痛,被压抑和封存起来。
在我们的文化传统中,男孩常常被要求要“勇敢、坚强”,男孩哭泣会被说成是懦弱的表现,正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其实,很多人不知道接下来下一句是“只是未到伤心处”。男孩只有真正被允许在恰当的时候痛快地哭出来,真实地表达自己的柔软和脆弱,才能变得勇敢和坚强起来。
这次咨询只是提供了一个机会,让小H去处理心中那分深埋的痛,而这个痛处也不会因为这次咨询之后就不痛了。但是经过哀伤的过程,他才能更好地面对痛的感觉,才能找到合适的方式与这个伤痛相处,也才能带着它更好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