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到二十几岁,会在某一个早晨,突然觉得:父母老了。冬天清晨的阳光照在他们脸上,白发和皱纹都分外明显。明明不是一夜生出的,却在那一刻突然浮到眼前,刻入意识。
但回想以往的生活,有另一个更久远的时刻同样神奇,那一瞬间,没有言语,周身空气的灰尘也变温柔,一种细腻的感动缓慢地发散着,很多事情被谅解。“原来他/她也年轻过”“原来我们是一样的”。那是看到爸爸的少年,和妈妈的少女的时刻。
我不知道别人,反正第一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我十几岁,正在上初中。我不知道这是早是晚。
有一天,因为现在已经忘记的理由,在翻老照片和爸爸的一些旧物。照片我以前也看过,笑得很灿烂的几个男青年,并排靠在长江的轮船上,背后是黑白照片也掩不住的两岸青山。
不同的是,这次从一个方形的大铁盒里,翻到了很多爸爸以前的明信片、信件,还有一些手抄的诗歌。
有一张明信片,是从荆州寄来的,正面是上世纪80年代的风景照,背面写了一些祝福语,希望以后多切磋——原来是棋友寄的。我想起书架上有一副围棋,从来没看爸爸下过,原来不是装饰。
读着这张明信片的时候,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爸爸是年轻过的。
我记事,并有点思考能力的时候,他已经30多岁了,有了相对稳定的工作,有妻子、孩子,有固定的、数量不多的朋友,朝九晚五地上班,下班看电视,业余时间炒股,周末有时带我去公园……一种变化不多的生活,平稳如出了三峡的江水。我那时还没想到,这种平稳是有代价,或者说过程的,江水放弃了上游的幻想。
而我想这个再未出现过的棋友,这张沉睡在老铁盒里的明信片,一定是提醒了我,让我见到了长江刚入奉节时的曲折、澎湃,所以在未明其意义(现在可能仍是如此)的时候,我就长久地记得这个瞬间。
生活曾在年轻的爸爸面前,铺展了无数的可能性。和十几岁的我一样,他有一种自己的兴趣,结交着没什么现实维系的朋友,挥霍时光,尝试着不同的河道走向,也学城里的青年写诗,浪、浪、浪,大多被石岸回挡。
而一旦模糊地意识到爸爸也年轻过之后,更多的细节就在漫长的生活中不时浮现,回响着上游的风景。
他喜欢歌德和普希金,睡前给我读《叶甫盖尼·奥涅金》,好几个黑色笔记本,也幻想过当文学青年。这是我好久以后才知道的,当时已经上高中了,为是否要当美术特长生反复了好几次,爸爸就说起那些压在笔记本里的徒劳无功。
每年过年,也是窥见父辈往事的好机会。饭桌上,推杯换盏,讲的更多的是集体回忆。我爸是1961年的,有4个兄弟,2个姐妹,出生在鄂西农村。每年的忆苦思甜环节,兄弟姐妹都要说公社里的生活,虽然当时是窝窝头,现在讲起来却都是如何好吃。
一放学就要打猪草,把小河两边的田埂转个遍,上了中学后,每天上课前也要去挣工分。
捡谷子,捡到了邻村的舅舅家,舅舅是管收稻谷的,几个兄弟就肆无忌惮地把一夏天的成果堆了小半间屋,明目张胆地薅社会主义羊毛。还有夏天去地里摸瓜,大人拿着手电筒来抓,孩子们就一个个伏在坟头上,小猫一样扒着墓碑张望。
最开心的时候,是过年时公社一起捞鱼。有的时候是把塘抽干,有的时候是垒起一个坝,开一个豁口,然后用鱼笱堵在豁口处,不一会儿,鱼笱就满满当当了,新来的鱼,要挤都挤不进来。
也有很多惊险的岔道。和二哥玩,掉到了井里,被邻居的爷爷捞了起来。高考前,独自睡在老房间里,一块大青砖掉下来,砸在了枕头边……
最曲折往复,并意义重大的一次抗争是18岁到19岁。1978年,我爸刚好18岁,正好赶上高考,落榜了,什么都没考上,水流遇到了堤坝。
我爸就继续在家务农,养了半年蜜蜂。那时的养蜂人“有点浪漫”,要挑着蜂箱流浪,逐花期而动。和所有“浪漫”的事一样,现实总不是这么一回事,肩上磨的是水泡,手上被叮得全是包。
这期间有一次,我爸去找我二爹玩,当时二爹已经考上了当地的师范专科,我爸去宿舍的帐子里坐了坐,见了他的室友,在校园里走了走。他想,还是得读书。卸掉了蜂箱,告别花儿,回了家,自己复习,英语是没指望了,数学也够呛,就看文史了。
第二年高考,我爸考上了市里的中专,数学比他老师还高(老师也参加高考)。然后就来城里了,学会计,认识了新同学,交了朋友,都是男生,他不敢和女生,尤其是城里女孩子讲话,于是有了那些照片,江上有一艘轮船,船上有一排男孩。
如果当时没有那个决定,没做那样的努力,没有冲开那道堤坝,河流会有别的走向,不一定不好,不过一定是不同的。不知道会流经什么风景,遇见岸边的哪棵桃花树,没进哪片荒原或海水,但我一定就不是我了。
了解到这个经过的时候,我高三,临近考试了。如果爸爸年轻的时候可以,我有什么不可以呢。当时仅仅是想到考试。后来,又遇到很多别的事。
“原来你也在这里”,所以我才在这里。
程曼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