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疯狂动物城》大热。
在这个故事中,孩子看到卖萌的动物和有趣的故事,大人的收获则更加丰厚:大城市之梦的破灭和破灭后个人价值的重建;看似融洽的多种族社会,实则各自形成小圈子;刻板印象的构建,人与人之间理解的艰难……
这是一部成人童话。在大银幕上,它的出现是惊艳的;而在文学的世界里,它是早已讲了数百年的复杂故事。
童话是通向成人世界的钥匙
一说起“成人童话”,《格林童话》的种种“血腥”,总会在一系列朋友圈“爆款”文章里被提起。在这些未删节版的故事里,《白雪公主》里的坏皇后穿着红舞鞋、流着血,不停跳舞至生命终止;蓝胡子的第7个妻子最终走下吱吱呀呀的木地板,打开那扇死亡之门……它们凄丽而狗血,充斥着谋杀、私情和背德。
当本应天真无敌的童话与这样的内容联系起来,总是刺激而撩人的。然而,当我们谈论童话时,成人属性是否就意味着少儿不宜?
实际上,以上揭秘大多来自联合署名为“桐生操”的两个日本女作家的畅销书《令人颤栗的格林童话》。她们其他的著作还有《世界史的十五大谜》《美丽城堡的禁忌传说》等。从书名就能看出,她们的大体风格与其说是童话,其实更接近火车站卖的那些《马云成功的背后》或者《释永信大师谈炒股》。
我们耳熟能详的灰姑娘和白雪公主们,真的从一开始就如现在这般纯洁无瑕吗?并不是。
有研究称,杀死6任妻子的蓝胡子的原型,是英法百年战争时期的一位元帅。他功勋累累但性情乖戾,属地曾爆发过大量儿童失踪案件。至今,英语中的“蓝胡子”仍然可以作为一个专有名词,中文的完美释义是“渣男”。
如此暴力让人费解,于是,想象登场了。真实经过抽象变成故事,而故事又可以成为更多真实的载体。问题是,这些故事给小朋友看好吗?而隐藏其后更关键的问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儿童内容需要与成人内容区分开来?
尼尔·波兹曼在《童年的消逝》里将童年理解为一种特定的文化特征。中世纪的欧洲,人们围坐在篝火边,讲述代代相传的故事,儿童与成人分享着相同的文化世界。而当印刷术普及,文字阅读使成人与未受读写训练的儿童之间产生鸿沟。儿童渐渐从和成人相当的社会生产责任中脱身,被保护、受教育成了他们的权利和义务。
于是,那些故事被分裂为两个版本:原始而残酷的、给孩子的。很多家喻户晓的童话也在这个时候成型。《蓝胡子》经过17世纪的法国诗人沙尔·贝洛改写,和《小红帽》《灰姑娘》一起,被收入《鹅妈妈童谣》。
如今,全世界的妈妈都可以在孩子床前橘色的小灯旁读三只小猪的故事,而接下来就是那个经典的问题: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道理呢?
在这些玫瑰色的童话中,最终包含着未被软化的内核:善恶道德、生存法则——那是通向成人世界的钥匙。
童话并不等于儿童文学
不是所有的童话都是由历史抽象而来,许多优秀写作者钟情于这种形式。《长袜子皮皮》《尼尔斯骑鹅旅行记》《女巫》这样的作品诞生了,不仅小孩爱读,大人也能从中获得想象的快乐。
童话并不等同于儿童文学。创造了“小美人鱼”的安徒生本人并不喜欢被称为儿童文学作家。想象是一面镜子,能更清楚地照进现实。
爱尔兰作家王尔德写过一本《快乐王子及其他故事》。为世界带来快乐的金色王子雕像最终灰暗地死去;夜莺用生命换来玫瑰绽放,她爱的穷学生却用这朵玫瑰来追求轻浮的富家女……郑渊洁的《魔方大厦》是很多人的童年阴影,人性的复杂经由棱镜折射为诡谲的魔方城市。而《舒克和贝塔》在颇具童趣的开端后,最终引出的是两只老鼠厌倦世事的结局。
童话与儿童文学的分野在哪里?
“谁杀了知更鸟/是我,麻雀说,我杀了知更鸟,用我的弓和箭/谁看到他死?是我,苍蝇说,我看到他死,用我的小眼睛/谁取走他的血?是我,鱼说,我取走他的血,用我的小碟子……”
这首收录于《鹅妈妈童谣》中的《谁杀了知更鸟》,用朗朗上口的语言叙述着并不美好的事件。它像一个谜语,面孔无辜,解码的钥匙则蕴藏在庞大的成人世界中。因此,儿童能被它逗笑,成人却为之胆寒。类似的例子,还有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无人生还》中,童谣《十个小黑人》的反复出现。
英国作家伊恩·麦克尤恩在《梦想家彼得》的前言中写道:“……我开始觉得这样做也许更好:忘了我们伟大的儿童文学传统,为成年人写本关于儿童的书,用的是儿童理解的语言。在有了海明威和卡尔维诺的世纪,简单的文字未必会让深层次的读者望而却步。”
《梦想家彼得》讲述的是一个10岁小男孩在自己房间里的探险故事。他在种种历险的最后,遭遇的是“成年人”。变形是文学中一个经典的象征元素。在这则童话里,男孩倔强抵抗,读者却心头一凉。
如此说来,很多作品都可以被看作成人童话。西方现代派文学宗师卡夫卡的短篇小说《骑桶人》,骑着桶的男人在寒夜里飞行,从烟囱里哀求着寻求一点煤。那个寒夜里无人在意的、孤独又滑稽的男人,几乎是作者压抑黯淡又才华横溢的剪影。
人人都爱大团圆
说回《疯狂动物城》。
在电影的高潮部分,狐尼克和兔朱迪几乎要分道扬镳。在这关键时刻,兔朱迪因为在农场的意外发现而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不仅挽回了友谊,还让坏人最终受到惩罚,全剧以所有好人快乐地开派对结束。
这几乎是所有童话的标准结局:“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即使是这个充满种族、刻板印象、城市发展等丰富内涵的故事,仍然不能免俗。但是,这个结局被观众愉快地接受了,而且没有影响他们对电影内涵的理解。
除了王尔德这类天才又刻薄的作者,大部分的成人童话仍然沿用了传统童话中的大团圆结局。这很有趣——想象构建的世界,反映的是现实中存在的问题,这些问题是作者和读者都最关注的部分;但解决问题的过程,往往是含糊的,通常表现为一个顿悟,比如兔朱迪的意外发现。
或许,作为成人的我们,早已了解到真相是什么样子:收获不一定有回报;真爱不一定能成为眷属;物质的鸿沟无法逾越;人与人更像是孤岛与孤岛……我们本来就不知道这些问题如何解决。让它去吧,那是真实世界的责任,不是想象世界的掣肘。
童话给我们一个机会,能玩笑般地直视深渊。而我们对一个大团圆结局的渴望,和现实的种种残酷在一起,才构成了完整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