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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03月23日 星期三
中青在线

文艺青年的老手艺保卫战

本报记者 袁贻辰 《 中国青年报 》( 2016年03月23日   10 版)

    雷虎在探访手艺人 阮传菊/摄

    雷虎掏出笔和本子,坐在小板凳上,预备听上一段“很有情怀”的故事——类似大时代里在小山村默默做宣纸几百年不动摇的“正能量”。可是,采访没多久,手艺人忍不住嘀咕,当地政府要打造“湖光山色”的风景区,自然,夹在规划区的村子要“整个填湖”。

    对方“宣纸咋办”的哀叹还没说出口,雷虎的火就蹭蹭往上冒,他坐不住了,觉得“得干点什么”。

    这股子热血气息蹿上来,80后文艺青年的命运就拐了个弯儿。

    原本,雷虎打算过的是“仗剑走天涯”式的自在日子。 那是2014年,刚刚从南京辞职的他,带着妻子阮传菊,正挨个寻找藏在地图角落里的手艺人。他俩手中虽没剑,可一个拿笔,一个拿相机,走遍大街小巷,也记录下了不少手艺:绒花、竹编,还有无锡的惠山泥人……那两年,南京周边的手艺人被这对80后小两口用周末的“约会时间”翻了个遍。辞职后,他们的步子迈出了江浙,一路直抵岭南、云贵。

    这次,拿起相机,已经在许多旅游杂志上开设专栏的雷虎才发现,眼前这个维系了700年宣纸制造的皖南百人小村与文艺青年的乡村想象差距很大。村里只剩二十来人,其中八成都是老人。仅有的五六个年轻男人,几乎全是光棍。唯一一个已婚人士,是村子宣纸作坊的老板。

    “村庄空心化后,‘传家’二字终于成了泡影……”他回忆说,“在外界雄厚的资本面前,手艺人、手艺村落节节败退,显得那么渺小。”

    村里已经有一些老建筑陆续被拆掉,民国时代就存在的斑驳白墙,像多米诺骨牌般一推就倒。雷虎打听了才知道,宅子的旧主曾在上海滩拥有商铺,宣纸更是远销日本。

    走在石板路上,热血青年忍不住反思自己豪情壮志要大干一番的“事业”。

    此前,向小两口约稿的大多是《中国国家地理》《华夏地理》等“有名头的刊物”。很多时候,文章一登出来,全国各地的电话纷涌而至,不少人向他打听手艺人的信息,表示要购买手工艺品,“支持情怀”。接到电话的雷虎也会感到自豪。

    “可现在想想,打着情怀的幌子带来的一两笔订单,能真正改变什么呢?单纯的记录能解决什么问题呢?”这个干过记者的年轻人苦笑一声,“就跟大多数新闻一样,眨眼变成旧闻,再不会有人提及。”

    从做宣纸的皖南村庄出来,雷虎想要改变。

    他开始重新审视手艺人和他们身处的时代。随着镜头不断变化,他第一次注意到,南京旧城拆迁,90多岁的白铁皮艺人老夏已经打了70多年铁皮,但推土机轰隆作响,老夏的店铺一眨眼工夫就没了;不远处的另一处巷弄,前半条街已成废墟,后半截依然有手艺人,在巨大的噪声里边编织边缝纫,制作竹灯笼。

    几十张照片翻过,一群昔日盘踞南京巷弄的手艺人的画面,便成了泡影。

    贵州的深山里,能制芦笙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一位国家级传承人接待了夫妻俩,传承人已过花甲,家里除了老人就是孩子,房里积了几公分厚的灰,做饭得从地里挖坑。那位“国家级大师”有些难过,“现在做芦笙连自己都养不活,哪里能指望孩子干这个呢”。

    就连自己家里,也有同样的遭遇。雷虎的爸爸曾是村里的酿酒师傅,儿时,他还曾站在凳子上,帮父亲搅水,身子壮了些,还搬过发酵用的缸。可现在,家里已经好多年没酿过酒了。

    原因再简单不过。“以前村里都是以物换物,自给自足。4斤稻谷换1斤酒,但市场一进来,一切都变了。”父亲向发愣的儿子回忆道,“人家都说老雷你酿的酒好是好喝,但现在4斤稻谷卖了可以买5瓶酒,谁还会买你的酒呢?”

    “市场经济的冲击下,社会分工越来越细,现在的村庄和人一样,都自觉纳入社会分工中。你会发现,越来越多的‘一村一品’,而再难看到自给自足的乡村小社会。”雷虎说,就像宣纸村的年轻人,以前他们只属于村庄,如今村庄却要和全世界抢人。

    手艺,是跟着传统的乡土一块儿消失的。

    再发展下去,只会是一眼望得到头的场面——年轻人越来越少,宗族淡了,手艺无法传承,村庄也跟着消失了。

    雷虎意识到,要留下这些老手艺,除了记录,还得干点其他的实在事儿。

    他和妻子开始教宣纸村的年轻人开淘宝店。他也决定在苏州安家,一边寻访老手艺人,一边找合伙人做手工艺品的开发。迈入而立之年的文艺青年坦言,自己变得实际了,有媒体的编辑找到他写文章,他开口便问对方要稿费。

    对方理直气壮地说:“你还要稿费?你不是帮那些手艺人宣传吗?”

    “去你的。”雷虎撂了电话,甚至懒得多作一句解释。在他眼里,自己也是一个手工艺人,“没喂饱肚子,你拿什么去谈情怀?”

    有商人找到他想合伙,大谈“情怀”,可挑的项目净是玉雕这些“偏奢侈、专卖富人的艺术品”,雷虎想了很久,觉得“手工艺品还是得接地气”,商人的法子养不活更多手艺人,很快就和对方拆伙。

    还有人在他微信公众号的粉丝群里求募捐,为的是去旅行,他当面找到那人说,“你的行为打着梦想的旗号,本质就是乞讨。别人没有必要为你的梦想埋单,你可以自己先挣钱,再去旅行也不迟。”一些公众号私自转载了他的文章,雷虎二话不说,一口气举报了30多家。有人说,我转是帮你宣传,他回复的简单粗暴,“宣你老”。

    在阮传菊眼里,丈夫好像一直都那么“直”。她的家在安徽的一个百年小渔村,聚集了不少渔民和手工艺人。但当地政府计划打造“风景休闲区”,要把村子连根拔起。回到村里原打算寻访艺人的小两口看到,老人无处可去,只得把暂时的住所搬到了坟地。

    雷虎“一瞬间就怒了”。他写下文章,找媒体朋友希望对方刊载,可打了一圈电话,没一个人理他。最后,他决定用自己已经运营了一年多、有上万粉丝的微信公众号发表。

    老婆的家里人都不情愿,说不能得罪人。可这个1米7出头的湖北男人一字一句地说:“连你们自己都怕,都不敢说,你们还能指望谁替你们解决问题?”

    文章顺利发了出去,点击量快上万。只是老婆的老家依然被拆,再回去,河边那个静谧的小村庄成了一片废墟。

    这似乎是雷虎大多数时候要面对的局面。这6年来,夫妻俩已寻访了100多位手工艺人,比起一路条件差、奔波苦,他们更难受的,是老手艺难以挽回的衰败。在他和老婆离开制作宣纸的村落后不久,淘宝店就关门了。两年后,宣纸作坊也开不下去了,店主告诉他,自己可能要去外地打工了。

    雷虎曾满心欢喜地倒了火车、汽车、摩托车,走进西南的深山,县里非遗办的工作人员“硬要见上一面”。那晚上,雷虎和对方相谈甚欢,甚至出了不少发展手工艺的主意。临走,对方朝他挤眉弄眼,说“我给你介绍了这么多手艺人,怎么样?你出多少钱给我?”

    “滚蛋吧你!”雷虎吼道。

    一项传统手工艺拍了好多天,临走才发现,卖给游客的商品都掺了水,算是假货;还有地方政府为了非遗项目的资金,生拉硬凑几个“传承人”,每天的工作不是发展手工艺,而是“接待一拨又一拨的来访者”。

    他去采访一位国家级传承人,对方见他大老远跑来,问他“你是政府介绍过来的,还是其他什么人介绍来的?”

    雷虎纳闷,传承人告诉他:“如果是政府,我就该给你背书了。如果是自己来的,我就给你说点儿真话。”

    阮传菊回忆,从西南回来的丈夫沉闷了好长一段时间,常常一个人跑到老家菜地里,一站就是几十分钟。直到后来,怀着孩子的她才听丈夫说,“真的打击挺大的”。

    可是没过多久,丈夫好像又变回了从前的样子。她和丈夫一起去贵州山区寻访,夜里借宿在村里一户人家,谁知道,跳蚤横飞,阮传菊一肚子委屈,一把抓住跳蚤,弄醒丈夫,要个“说法”。

    “哎呀,你瞧瞧,咱们都多少年没见过跳蚤了,现在还能体验有跳蚤的生活,多难得啊!”雷虎也不恼,只笑着打趣。

    事实上,雷虎并不避讳,自己也有“许多时候想到放弃”。

    可妻子知道,丈夫的寻访不会停,做手工艺的事业,也不会停。

    虽然不知不觉,“冲动”的丈夫也变了。前些年一直头疼“快递地址填哪儿”的夫妻俩,如今在苏州买了房,迎来了第二个孩子。雷虎越来越觉得,“手工艺就像一个人,会经历幼年、青年、壮年、老年的阶段,生老病死都是自然的,如果要强留,一方面是它难受,另一方面也会消耗不少人力物力”。 

    他打了个比方,就像做云锦,每个时代的技艺和工法都不同,你要保护哪一种呢?“如果不能适应时代需求,就让它进博物馆吧,毕竟,手工艺终究是与当时的生活相匹配的产物”。

    已经33岁的雷虎,依然会兴致勃勃地比划:未来,他不仅要记录,还要寻找和生活有关,且能与当下结合很好的手工艺品,重新设计,让老手艺与现代生活融合。

    尽管很多时候,他想到了放弃。可就像曾经的骑行,日复一日翻山越岭时痛苦不堪,每次都大叫再也不骑了,但一回到家看到拍的风景照,想起那段时光,“下一次又不自觉地出发了”。

    最终他认命了:寻访手艺人,是“一辈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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