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霞最打动人的地方并不是那些被报道过多次的苦难:25年前痛失爱子,10年前丈夫自杀,茫茫不知终点的寻子路。相反,在背负着这些苦难时,她展现出轻盈的一面:能被玩笑逗笑,也为一些小事,比如一朵花而高兴。这种品质,不管是天生的,还是苦难的馈赠,都帮她熬过了常人难以承受的疼痛,让她学会了与不公的安排相依为命。除了人贩子,她不再恨谁。她已被置于此地,盘桓了25年,她把诉求缩减得很简单:儿子活着就好,见一面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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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件事发生后,张雪霞才想起结婚前的一件怪事。
她和母亲去给姨爹发喜帖,姨爹懂点易学,便给张雪霞算了一卦。“你27岁有一难,会在孩子身上,你应该晚点生孩子。”这是张雪霞后来记起的话。
1991年12月29日,正好是张雪霞农历27岁生日。那是贵州都匀难得一见的下雪天,张雪霞3岁零4个月的独子宋彦智被人贩拐走。一串小脚印消失在匀城电影院门口,这是张雪霞所知的,儿子最后的踪迹。
“有时候冥冥之中,总会有些东西提示你。”她感叹,“我什么时候才能解这个难呢?”
就在她发出这句感叹的前一天,张雪霞收到一名广东青年发来的元宵祝福:“元宵节快乐,心想事成,万事如意。”他随后发了一张自己的近照,说自己也是找家的孩子。
她那时不知道,一周之后,照片上的这个年轻人就会来到她面前。3月4日中午,他乘坐的列车驶进了贵阳站,张雪霞的寻子旅程也即将结束。
这一趟漫长的苦旅,竟长达25年,一位母亲不再年轻,一个孩子长大成人。
一
事情只是发生了,没有“应该”和“不应该”。
从各种标准来看,张雪霞都是一个好妈妈。在照相还不怎么普及的上世纪80年代末,智智从满月开始,每几个月就有一张相片留念。当时工资水平还普遍不高,夫妻俩的月收入加起来不到200元,照一张照片就要花几元。
一张智智穿着绿白相间的毛衣,坐着红色小车的照片是半岁时照的。这是智智最喜欢的照片,张雪霞把它压在桌子的玻璃板下面,智智经常拍着照片笑。张雪霞说,这是因为智智知道爸爸是驾驶员。
不到1岁的那个“六一”儿童节,张雪霞一家和丈夫宋怀南的战友一家去西山公园玩。智智和战友的儿子剑剑去坐小飞机。张雪霞记得智智当时吓哭了,她一边讲一边模仿智智缩进飞机底座的动作,那画面仿佛就在她眼前。剑剑前几年结婚了,张雪霞去参加了婚礼。
幼儿园的老师让小朋友带枕头过去,张雪霞送去了一个自己亲手绣的——有粉红色的荷叶边,中间有一个花瓶,枕头角上还用红线绣着智智的大名“宋彦智”。
她给智智订了鲜牛奶,给他手织了好多可爱的毛衣。有一套枣红色的套装:衣服、裤子加一个小巧的贝雷帽。
至于最心碎的那一刻,丢失孩子的最初几年,她根本没法回忆。仿佛为了让那一刻更晚到来,又仿佛是为了蓄积足够的力气,她总是从前一天的大雪开始讲起:
“我早上起来,就看到满地都是白的,我就说智智,你快看外面下雪了,白白的。他一出门就摔了一跤……”
她讲得过分详细,包含各种细枝末节:那天早上,智智在幼儿园门口说“你要第一个来接我哦”。放学的时候,智智把芝麻糖喂到她嘴里。晚上智智被外公抱走时,她想起来外公没拿牛奶,追着他们出了院门。她很仔细地描述追上智智的那个转角:“他们出大铁门往右转,又往左转到了路口。我说牛奶晚上喝一半,明早再喝一半。”这些看似和“被拐主题”无关,却是张雪霞和智智相处的最后情景,她像过电影一样,每一帧都不忍心放过。
经过冗长的铺垫,来到了她不愿回忆的第二天。“杨婆婆跑来,说智智不见了,我看了表,是下午两点差7分。”张雪霞的语调从平静转为微颤,“着急啊。孩子是不是也在要妈妈?”
此时智智已经不见快两个小时了。头一天晚上智智的外公把智智接去自己那儿睡。中午,外公在家吃饭,和外公一起生活的杨婆婆去马路对面的公厕上厕所,智智便跟了出去。杨婆婆回来后才知道智智也出门了。
外公去火车站找,夫妻俩去汽车站找,大雪冰冻,汽车站没发车。张雪霞又跑回智智外公的住处找。她发现,一串小脚印消失在不远处的匀城电影院。
夫妻俩很快报了警。在给当地电视台发寻人启事时,张雪霞的姐姐问智智有什么特征。儿子一生下来就白白净净,脸上也没有痣。张雪霞以前觉得这样多好,现在却难过极了。
从下午到深夜,张雪霞一直在街上大声呼喊。听到哪家有孩子哭,就去敲门。被骂被打都顾不上了,要亲眼看了才放心。
随后几天,夫妻俩发动亲朋好友,在火车站堵,来一个车就上去一一盘查。单位也派车帮他们去都匀市下面的乡镇找。
路很泥泞,雪水浸湿了张雪霞的双腿,一天到晚奔波下来,张雪霞却一点东西也吃不下,只觉得喉咙是梗着的,她一度从100多斤瘦到了70多斤。
她觉得自己快疯了。有一次,杨婆婆摸了一下智智外公的头,张雪霞莫名觉得这个安慰的动作很好笑。毫无预兆地,她放声大笑。“我心里明明是苦的,怎么就笑出来呢?”笑了好一会儿,她又突然停住,几秒钟之后,她嚎啕大哭。
“像一把刀插在这里”,回想起那种疼法,她手抚胸口,“想他的心驱也驱不散。”经过25年,回忆起被命运重击的那一刻,她已不再嚎啕大哭,眼泪只是一点点地、细细地流出来。
二
好像也有别的路,比如在多年寻子无果后逐渐放弃,比如再生一个孩子。也许丧子的妈妈在平复后可以进入这个阶段,但对丢失孩子的张雪霞来说,这很难。“我太爱这个孩子了,就想着把他找回来。”张雪霞说。
于是她选择直接面对已经发生的事情。孩子丢了,找。
最近的一次外出是今年春节前。和智智丢失的那天一样,2016年1月23日,位于黔南的都匀市难得下雪了,张雪霞登上了开往福建的火车。大多数人就要归乡团聚,她却即将外出。
到元宵节那天,她已经出门整整一个月了。一个月里,她在火车站发寻子卡片和广告,和福建安溪县公安局打拐科的警官一起联系知情人,并陆续接受了多家媒体的采访。
种种努力被证明颇有成效。就在前一晚,《京华时报》的一篇报道引起了广泛关注,央视微博、腾讯新闻等也转载了她的故事。各种问候和线索不断涌来,她忙着感谢和确认,嗓子已经嘶哑。
有人深受感动,说了些鼓励的话;有人建议她上央视《等着我》节目,去公安局验DNA;还有一些“好心人”给她介绍算命大师……真正有价值的线索却少之又少,可她仍不敢放过任何一个电话和短信。
其实找了25年,所有能想到的方法她都试过了。她2014年就上过《等着我》,2000年就和当时还在世的丈夫宋怀南将DNA录入了公安系统的数据库。
命,也不得不信了。智智被拐半个月后,张雪霞到当地一个算命人家里给菩萨上香,一跪就是几个小时。她还给上世纪90年代著名的“周易大师”写过信,之后,张雪霞收到了一份“易学研究中心招生简章”。
第一个希望很快到来,1992年,都匀警方抓获了一名人贩罗某,有两个未成年目击证人分别指认罗某就是抱走智智的男子。
这个文弱的母亲好求歹求,参加了罗某的审讯。审讯结束,眼看人就要被带走,罗某还是没有交代智智的情况。张雪霞急得堵住他:“我跟你无冤无仇,你到底把我孩子带哪里去了?”人贩没说话。“你家里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你。”她又转而好语哀求。还是沉默。“你不要忘了,你也是有老有小的。”张雪霞不到1米6,身形瘦弱,但罗某感到了这句话的意味,他开口了:“你去福建安溪找。”
到死刑执行前,根据罗某的交代,警方找回了都匀当地3个被拐的孩子,但罗某并未正式供认拐卖了智智。看到一线希望的张雪霞凭罗某的口头线索去找打拐办,打拐办让她去找公安局。公安局又说人贩子已经枪毙了,这不是我们的管辖范围。
智智的父亲宋怀南便自己去福建一带寻找。由于语言不通,村民排外,线索渺茫,毫无成果。
与此同时,张雪霞在家给各相关部门写信,再三恳请他们不要放弃这个线索,标题用的是急切的3个字“求!求!求!”,配上大大的感叹号。
但随着时间流逝,这个可以“解难”的希望逐渐黯淡了。这是张雪霞经历的第一次希望又失望。在寻子的历程中,这种起起伏伏还将反复发生。
孩子被拐后,被同事称为“单位著名美女”的张雪霞没心思保养了。后来搬家时她才发现,几年没打开过的面霜里,有智智用手指戳的窝儿。她心怀感激地把这些小瓶子带到了新家。不久,家里却遭了小偷,衣柜、箱子被翻得乱七八糟。大概是怀疑藏着戒指,小偷把护肤品也翻了一遍,脏脏的手指搅乱了孩子稚嫩的手印。看到这一片狼藉,张雪霞“喘不上气,哭都哭不出来”。
2006年,张雪霞又受到了新的致命打击。
从2004年开始,宋怀南得了抑郁症。他去过福建、广东、广西、云南、北京等地找儿子,被抢,被村民赶,夜里睡在大楼里,被保安一巴掌拍醒……
智智丢失的日期是12月29日,到了岁末年初,宋怀南格外烦躁。2005年元旦,凌晨1点多他还没回家。张雪霞正着急的时候接到了警察的电话,宋怀南因偷车被抓。
张雪霞听宋怀南提了好几次,要买个车找儿子。他常常想,儿子可能会等着他开车去接他。张雪霞说现在没钱,过两年就好了。宋怀南又偷了几次车。
2006年的大年初三,午饭前,宋怀南从夫妻俩经营的茶馆离开后,就失去了联系。两个多小时后,当张雪霞听到消息跑回家时,楼下已经围满了人。宋怀南从5层楼跳下,当场身亡。
在张雪霞最伤心的时候,宋怀南曾开导她,要好好活着,这样儿子回来才是一个完整的家,但没熬到最后的是他自己。面对看不到尽头的寻找,宋怀南选择了一种决绝的回应方式,从此一了百了,与无情的命运一拍两散。
以前他给她写过几页长的情书,最后的留言却只有8个字:“我只要我儿宋彦智。”
三
在遭遇了这一切难以想象的失去和痛苦之后,张雪霞令人惊异的地方在于,她身上并不容易看出命运带来的创伤。她给人的印象不是火急火燎的急切,不是对这种不公安排的仇视。事实上,只要不让她过分回忆往事,大多数时间里,她温和平静,说话总是慢慢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和优雅。
睡前,她会把衣服一件件叠好,再放在旅馆的床头柜上。给人回短信时,她要念一遍,检查错别字和标点。在乡下找线索的时候,农家的狗围着饭桌,她夹着骨头晾凉了,才丢下去。
元宵节晚上,她到王雅雪家去吃晚饭。小王是泉州安溪人,在都匀做生意,张雪霞在泉州找孩子时,小王一直陪着她。因为安溪乡下抱养孩子的多,小王就抓着和智智同岁的弟弟开玩笑道:“张姐,你快看他像不像?”
张雪霞竟然也笑了。小王和张雪霞认识7年了,从小王自若的态度来看,双方似乎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她能承受这样的玩笑,相处的时间越久,张雪霞这种特质就越明显,她细腻,但并不脆弱悲观。事实上,她常因一些小事面露欣喜:可爱的小狗;一杯好茶;天井里两排绽放的兰花。
即使她今年51岁了,两鬓生了很多白发,眼睛下面也长了斑,但她清秀的五官和淡淡的笑容,仍可称为美丽,不难想见她年轻时的美貌。
这种微笑,最常见于她回忆智智的时候。面对生活强加给自己的重担,她通过打捞回忆里的美好细节,中和了残酷现实。
这种回忆最初是无法进行的,丢失智智几年后才敢慢慢开始回想。成果之一是《跨世纪寻子记》,记录了智智小时候的情况、丢失经过和家人寻找的努力。“我平静一点的时候写的,不像刚开始的时候,心里发疯。写在厚厚的稿纸上,几十页。”张雪霞说。学会上网后,她把文章发表在了博客上。
没学过画画的张雪霞,还根据照片和想象,手绘了智智不同年龄的肖像。用圆珠笔和铅笔一点点描,画在A4大小的白纸上,每一个五官她都反复研究多遍:眉毛、眼睛、耳朵、鼻子……所以她对线索里发来的照片有一种让人怀疑的自信,有时候仅仅是看一眼,她就说“不像”。当然,有条件的话,她还会让对方发来手的照片,看有没有痣。
有记者担忧地问她,25年了,长相肯定变了很多,一眼不会看错吗?张雪霞还是用那种慢而平和的调子说:“他的样子、神态我记得很清楚,可以看出来的。”她放大了一张手机里发来的照片,“你看,这个耳垂的形状一看就不像,耳朵不会变太多的。”
和智智共度的1300多天,挤海绵似地挤了25年。一句童言,一次皱眉,对孩子在跟前的父母来说不算什么,但张雪霞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甚至还记得一种手感,那是儿子的“屁股尖尖”抵住她手心的触觉。被拐前,智智刚开始分床,张雪霞回忆:“我夜里睡不踏实,一听到他哭,就忙穿鞋跑过去,假装一直在他被子边边,用手握着他。一般是抬着屁股蛋睡,他屁股尖尖抵着我手的感觉我还记得。”她一边讲,一边做出那种手托着孩子屁股的动作,脸上露出甜蜜的笑容。
至少在这一瞬间,她化解了愁苦和恨意,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妈妈,回到了儿子的“被子边边”。
四
在与命运的一次次纠缠中,张雪霞不仅学会了不让苦难时刻压着自己,也学会了不对希望抱太多期待。
2011年春节前,一个河南中牟的寻家孩子说要来都匀验DNA。张雪霞挂念了一个春节。节后他来都匀住了十几天,张雪霞的同学、同事都说看着像,但最终的检验结果证明不是。前前后后,走到了检验DNA这一步的孩子一共有4个。
今年在福建寻子的过程中,有寻家的孩子打来电话,开口就叫妈妈,张雪霞会耐心地问,你DNA入库了吗?资料在宝贝回家登记了吗?你左手上有痣,屁股上有胎记吗?你要不先发一个照片过来?
对那些提供了模糊线索的好心人,张雪霞只礼貌地表示感谢。有的热心人不理解,甚至不满,觉得张雪霞没有表现出新闻里写的那种寻子的热切。
但没有名字,没有具体地址也没有照片,如果这样的信息都要去跑一遍,张雪霞觉得自己“会找不过来”。
这种平静和克制,张雪霞保持到了找到儿子的最后一刻。
当那个曾经发来元宵祝福的青年又发来一张新的照片时,张雪霞心里一颤,那是他屁股上胎记的照片。“一看就是我儿子那种形状,任何人模仿不出来,像飞燕,又像上嘴唇。”多年来,她第一次按捺不住激动,立马给姐姐发了条短信:“我找到智智了!”
这一晚,她没有睡着。
那之后连着好几晚,她都没有睡着。在深夜,电话、短信少了的时候,她把他发来的照片反复研究,放大再放大,逐一观察眉毛、眼睛、耳朵……
其实4年前,这个青年就加过张雪霞的QQ。从懂事起,他便知道自己是被抱养的,所以格外关注寻子新闻。那时张雪霞问他左手有没有痣。“打扰了,左手没有痣,特征不对。”之后4年里便没再深聊。
今年春节后,张雪霞的故事再次被广泛报道,这个青年现在的亲戚看新闻里的小孩和他很像,鼓励他再试试。他左手没痣,但右手有一颗。
“会不会是记反了?”他问张雪霞。张雪霞邀请他来贵州比对DNA,心里一遍遍劝自己不要“高兴太早”,但仍连续失眠,莫名激动。
3月3日晚上,张雪霞又一夜没睡。经过和养父母沟通,这名广东青年买了第二天早上7点多出发的火车票。6点刚过,张雪霞小心翼翼地拨通了他的电话:“你起了吗?”张雪霞怕他睡过了。他说:“阿姨你放心,我答应了就一定会来。”张雪霞兴奋极了,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中午,张雪霞早早到了火车站。她跑到地下出口去接,希望孩子一下月台就能见到他。人很多,他说自己穿黑衣服黑裤子,带一个黑色拖箱,张雪霞来回望没有找见。通上话的时候,他已经走上了南广场。
多走了一些路,多花了一些时间,两人终于碰面了。上周还没找到孩子的时候,有一个记者问张雪霞,见到智智后,第一句话想说什么。张雪霞说想问他这么多年怎么过来的,有没有得到爱,有没有受苦。但实际上,张雪霞见到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累了吧?我来帮你拿包。”
大概7个小时后,25年的寻找,迎来了最终的高潮。那时张雪霞正和这个当天刚到贵州的青年一起吃饭。这边的菜辣,他一边吃一边流汗,张雪霞一直拿纸给他擦脸,两人很亲近,不像刚刚见面。
晚上8点25分,都匀市公安局打来电话,他们加班比对了这名青年和张雪霞夫妇的DNA数据,经鉴定,他与张雪霞和宋怀南确是亲子关系。
这一刻之前,张雪霞一直处于一种兴奋、希望、疑虑和压抑的混合情绪中。这一刻之后,终于可以放心哭了。张雪霞抱着智智,在饭桌上哭成一团。妈妈给儿子擦眼泪,儿子给妈妈擦眼泪。原来张雪霞真的记错了,智智的痣就是在右手,当年被她当作依据的那张照片洗反了。智智说:“我长大了,不会丢了。”
见到父亲宋怀南要等到第二天。连着几日天晴,这天清晨下了场小雨,智智跪倒在父亲墓前。
五
丈夫死后,张雪霞经常梦到他和孩子。有时候梦到智智在楼上,被一个人牵着。她就拽着那人不让他走。另一个反复出现的梦中,有一座高高的山坡,宋怀南独自爬了很久,“全身脏脏的,手指缝里都是黑的”。
如果再坚持久一点,宋怀南会知道,他不是独自在高坡上挣扎。2009年,张雪霞开始通过网络和微博找儿子。原来在小小的都匀,就有十几家丢了孩子。
通过网络和大大小小的寻亲活动,职业、地域不同的寻子家长形成了一个遍布全国的关系网。他们在北京一起参加过寻子公益画展,也在泉州一起跪过街头,手里拿着寻子信息板,背后立着大幅的寻子广告。
听说张雪霞春节来了安溪西平镇,之前和她一起参加过活动的吴树莲让她一定去家里坐坐。2010年,她5岁半的儿子林世强在家附近被人拐走。孩子刚丢的头3个月,吴树莲夫妇收到了很多电话,说孩子在我手上,打两万元过来,给你看一下。多年来,这些专骗糊涂家长的骗子与人贩如影随形。90年代初,张雪霞也给一个地址在湖南的“环球寻子中心”寄过钱。
但在张雪霞的黑色小笔记本上,记下更多的是一路帮助过她的人。找到儿子前后,她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感谢好心人。”她给每一拨记者讲在龙泉火车站帮他发寻子卡片的网络歌手;讲冒着大雨,开车3个多小时,给几位寻子家长送善款的汽车店老板……
一些民间力量,也正在有组织地帮助这个群体。今年在福建寻子期间,张雪霞最常联系的是一个QQ名叫“阳光天使”的人。她是“宝贝回家”网站的创始人张宝艳,刚刚当选2015年度“感动中国人物”。
一得到有价值的线索,张雪霞就发给张宝艳:“我随时发过去,她随时安排人查,她对宝贝回家的资料太熟了。”这个平台上有1.2万多个寻亲家庭和1.8万多个寻家宝贝。寻亲成功的最新数字是1422例。
遍布全国的宝贝回家志愿者,还救过张雪霞的命。2010年3月的一天晚上,张雪霞在自己开的茶馆2楼遇到了两个劫匪。楼下的志愿者卢嘉诚听到争执声赶了上来。劫匪一刀砍来,他用手接住了刀。
给张雪霞提供过关键帮助的还有魏继中,家长都叫他老魏。自从2009年接触了一个孩子被拐的家庭后,老魏开始自费打拐。
2013年,老魏帮张雪霞拿到了当年人贩罗某的判决书。当时张雪霞的案子已被公安部打拐办主任陈士渠亲自督办。多年后,她才知道了罗某下家的信息。
老魏对张雪霞说,第二年会和她一起去福建查。来年初,他却因过度劳累引发肝硬化,昏迷时正在找孩子的路上。1月20日,大寒,老魏不治去世。信息在群里扩散,那些因为遇到过不少骗子,起初对老魏多有猜忌的家长分外难过。
通过与这些社会力量的接触,张雪霞明确了自己的寻子策略:借助媒体扩散寻子故事,增大影响力,也许智智或他身边的人就能看见。即使口干舌燥,被问得心力交瘁,她仍然会耐心地面对媒体,一遍又一遍讲述寻子经过。在泉州期间,她还拉着泉州的寻子妈妈吴树莲和洪玉萍一起接受采访。
她收起了孩子刚丢时,对打拐办和公安部门的埋怨,在自己的案子被陈士渠督办并被重新立案后,在儿子找到之后,她接受采访时,常说:警察辛苦了。
甚至对养家,她都说自己不恨了。身为安溪人的王雅雪为本地的“抱养传统”辩解,她说乡下人是好心,一些人跑到村里说自己养不起孩子了,村民看孩子可怜就抱来养。
张雪霞也并不表示反对,她以一种和解的语气说:“我都理解,都是风风雨雨,一天一天养大的。”
六
亲生父母与养家之间的关系常常很微妙,但至少在张雪霞身上,事情暂时得到了不错的解决。
智智说,他是在和养父母沟通后才来验DNA的,得到了养父母的认可和支持。看养父母把智智教得懂事,还为他操办了婚礼,张雪霞也说自己十分感激,她完全尊重智智对养父母的感情。仿佛自我宽慰似的,她甚至讲:“如果在我身边养大,说不定会娇生惯养。”
寻子群里,一位家长说应该借张雪霞寻子的事件呼吁一下,严肃处理买家。看到这条信息,张雪霞眉头一皱,她在群里回了一条很长的信息,她不用“买家”这个词,而是用“养家”,其中有一句话是:“像这种支持并提供线索给孩子站出来寻亲的养家应大力推广,让所有养家效仿。”发完这条短信,她又说,应该用爱去感动社会,感化养家,让他们自己站出来,支持孩子找家。
但“大力推广”,并不是每个寻子家庭都能效仿的;也不是所有养家都能“被爱感化”。
在泉州和张雪霞一起找过孩子的洪玉萍就面临让她揪心的可能。她的孩子杨伟鑫在2009年夏天被拐。当年11月,有人拍到一个男童在厦门火车站乞讨的照片。洪玉萍觉得实在是像儿子,她难过地说:“这是我最不想见到的情况。”孩子的腿已成残疾。
媒体也总是对某些故事的兴趣大于另一些。张雪霞的故事,正有媒体喜欢的特质:漫长时间,艰辛与执着,好几次悲惨的转折。智智找到后,这个故事又添了一个苦尽甘来的结局。于是更多报社、电视台的人陆续赶来。最高峰的时候,张雪霞小小的茶馆里,同时架着4台摄像机,挤了11个记者。
只有智智回去前的那个上午,张雪霞暂时逃脱了媒体的“热烈关注”。她关了手机,几个记者在茶馆也没等到她,一边说可以理解,一边感到遗憾和发愁。
那天早上,张雪霞带着智智在都匀市里逛了逛他以前去过的河边、百子桥等地。智智曾在百子桥前照过一张“小唐僧”的照片。1994年春天,也是在百子桥上,一个叫肖正骏的6岁男孩被拐,孩子失踪时,妈妈正在桥上摆摊算命。2002年夏天,在百子桥东面的龙潭口,5岁半的徐天勇被抱走,他父亲认为,孩子也许能记得爸爸在酒店捏泥人,妈妈在理发店工作。
在感谢媒体帮了大忙,并顶着劳累接受多轮采访的同时,张雪霞最大的原则是儿子的意愿。儿子不想接受任何采访,张雪霞便只让采访时间最长的两家媒体短短见过智智一面。她不厌其烦地对所有记者叮嘱,照片要做处理,拍手机上的聊天记录时,要遮住名字和头像。
在1个多月前的除夕夜,没有媒体和全国的关注,寻子之路是清冷的,这才是多年的常态。
从福建长乐到莆田的路上,寻子车驶过空荡荡的公路。开车的是陈林东夫妇,他们的儿子陈世楼在2014年12月于浙江台州被拐。乘客除了张雪霞,还有另一位母亲张贵红,她的儿子罗超凡在2003年3月于湖南老家的幼儿园被人贩冒名接走。
今年,车上新装了一个高音喇叭,播放寻子信息和寻子歌曲《宝贝你在哪里》:“那一天突然没了你的音讯/亲人们哭天喊地,心急似焚/为寻找你爸爸走访了多少村庄/妈妈跪求过多少路人……”
但张雪霞已经不哭天喊地,时时心急如焚了;除了人贩子,她不再恨谁。她已被置于此地,盘桓了25年,她把诉求缩减得很简单:儿子活着就好,见一面就够了。